孟夏,洛城,黑龙庄旌猎,“名震武林”四字风飏。
庄内长街列酒筵,八方豪客联袂至,笑语喧阗。
四紫侍者揖让周旋,引宾入席。正厅之上,百数黄衫剑士仗剑肃立。
庄主秦剑华劲袖飘举,与群侠谈兴正浓。
忽有耆宿三人趋前叩拜,剑华心头一震,念及江湖辈分行止,急步相扶,声似洪钟:“诸位折煞老朽!此非朝堂,何须行此大礼?速请上座!”言犹未毕,忽闻门吏疾呼:“有拜帖求见!”众皆相顾失色。
剑华展帖一阅,面色陡变:“竟是此人?缘何此刻造访?”闻报来客尚候庄外,急命:“快请!”念及陈年宿怨,心下微觉风波将作。
忽有青衣客负手徐入,斗笠遮面,声若裂帛:“今日秦庄主耳顺之庆,在下冒昧叨扰,唐突否?”
剑华强作镇定,喉间微颤:“睽违数十载,实出意料…”
“既来之,则安之。惜此番恐败庄主雅兴!”青衣客冷笑,“师弟莫非忘却,廿年前龙泉观下,你我那场较剑?”
剑华喟然长吁,往事潮涌,“师兄尚为此事耿怀?当年…”
“盘龙剑本为吾囊中物!你恃剑法卓绝,一剑破吾面,至今无颜存世!”青衣客周身真气鼓荡,“莫提那老贼!他虽授我剑术,却从不以衣钵相付,死亦何惜!”言毕,击掌三声。
两壮汉抬箱入内,中藏女尸,肢解零落。
剑华见之,心如刀剜,悲愤欲狂,怒斥:“师妹!你...你竟狠毒至此!”
“献出盘龙剑,可饶庄内众人性命。”剑华念及庄中老幼,又不甘屈就,三思之后,不欲见血,急命取剑献上:“师兄若得偿,还请…”
青衣客狂笑收剑,方转身,有人忽暴起挡道,怒叱:“还我庄主公道!”剑吐寒电,一招“雁渡南天”,转瞬其人双臂尽折。未及众人神定,青衣客回剑,一招“倒阴乱阳”,洞穿剑华肩胛,血涌若泉。
“动手!”厅中黄衫剑士陡反戈,与墙外伏兵里应外合。箭矢如注,庄内哀号震野。
孺子秦桀蜷伏案下,通体颤栗,心内惶惧,潜取拜帖藏诸怀间。
乱战间,两死士负桀突围,后有追兵怒叱:“休教秦家余孽脱逃!”追兵衔尾而至,桥上截其去路。
死战不休,终因伤重坠河。
滔滔浊浪,一人舍血肉躯护桀前行。利刃贯胸,犹敌十数,屹然未倒。
至芦苇深泽,幸遇渔人雷三驾舟相援。
追兵且近,雷三载桀疾遁。
紫衣人返身拒敌,身中百剑,血浸寒江。
是夜,雷三抱桀入茅舍,其妻春玲启扉大骇:“此子为谁?”
雷三备言前事,春玲闻之骇异,惶谏:“此乃江湖血海仇,恐贻祸于身!”
雷三慨然:“秦公昔日救命恩,岂敢稍忘?今当以死相报!”
春玲见夫君义志坚决,虽忧绪满怀,亦不复多言。遂定计,令女雷芳冒名秦桀,嘱妻携桀投黑熊山隐者。
少顷,追兵合围。雷三持桨力战,唯存报恩之念,明知不敌,亦不退半步,终为青衣客所戮,横尸于地。
雷芳啼哭不止,青衣客狞笑:“此女留之有用,携归!”须臾,烈焰冲天,映红半宵。雷芳望那火光,恨意潜生。
是夜,山道寂寂,月华如霜。
春玲踽踽独行,神色惶遽,似避凶煞。倏然,一斗笠客横于前路,声若寒泉:“欲遁何方?”
春玲骇极,心坠冰窟,急转觅他径奔逃。
那人冷笑,身形飘忽,瞬息复阻其前。
春玲颤声:“尔欲何为?”
客厉喝:“留稚子,饶汝命,否则,血溅于此!”
春玲心一横,宁死不屈,暗忖:纵死,亦不可负夫君所托!
客恼怒,点穴道,剥其罗裳,作禽兽之举。事毕,竟将春玲肢解,弃尸荒山,任群狼啖食,惨绝人寰。
是夜,秦桀自山巅坠滚,昏仆于林樾。适有樵夫经此,睹状恻然,负之疾趋。不多时,黄衫剑士追至,矢落如雨。
樵夫身中数矢,痛彻骨髓,犹奔逃不休。久之,抵一茅舍,叩门乞援,悄无回应。樵夫力竭晕厥,桀强支其身,叩门高呼:“内有人否?”
门启,一中年出,睹二人重伤,急扶入内。
室中白发者取秦桀怀中血帖,凝眸不语。逾数日,樵夫未苏,桀守榻而泣。
老叟慰:“勿忧,已施灵药,旦夕可瘳。”又问:“何人敢抗黑龙庄?”
桀摇首不知,心下暗誓:必探究竟,为父母雪仇!
忽一日,樵夫苏,与老叟细语,方知桀乃血案遗孤。
樵夫常赴黑龙庄送货,识其少主,遂恳请老叟纳桀为徒,老叟慨然应之。
桀跪地叩首,感激莫名。
自此,黑熊山麓,桀日研剑术,一招一式,悉合剑道。
老叟、樵夫坐观,颔首称善。
十五载寒暑更易,桀剑术大成,轻功似燕,剑走龙蛇,神镖百发百中,老叟欣慰之极。
一日,老叟染重疾,药石罔效。
桀心焦如焚,驰镇求药。
老叟饮药毕,呼桀至榻前,气息微促,低言:“桀儿,十五载矣,汝未负吾期,然艺海无涯。吾逝后,汝须勉力…”桀含泪颔首,悲戚难禁。
老叟探出血帖,“此乃昔年秦家血案凭证,携之投嵩山黄龙寺,寻吾至友,拜其为师,再砺武艺…”语终,溘然长逝。
秦桀恸哭,葬师讫,携帖拜别樵夫,怀殷望,赴嵩山。
驰入荒郊,忽闻呼救。寻声而去,见数恶辱一双父女,老父已毙刀下,少女衣衫残破,其状惨绝,令人侧目。
桀胸怒焰陡起,厉喝:“狂徒敢尔!”盗众猝袭,桀如电射,拳掌生风,众贼瞬仆。
贼首刀至,桀闪夺刃,一掌将其击于树身。
贼首乞命,桀睨之,念此獠留必为祸,遂掷刀毙之。
群贼环攻,桀剑如飙,一招“云蒸雾涌”,转瞬尽歼。
事毕,赠银助少女归。遂复登途。
镇夜,三更。
桀枕戈假寐,忽闻檐瓦微响,未及蹙额,窗外风裂声骤。
一短褐汉踉跄撞入,涕泗滂沱:“大侠救我!后有凶徒索命!”言罢,竟扑身相偎。
桀觉其可疑,然侠心动,欲先问故。
倏起身,方欲问,其人目凶,剑已及喉。
楼下骤喧,数十汉环伺。首者金衣顾海按剑冷笑:“小子,滚出受死!”
刃影交错,桀剑循八卦,一招“万流归宗”,血溅处,众皆毙。
顾海力竭,指断三节,痛叱:“吴庄地界,汝插翅难飞!”
桀闻之,心冷笑。念此等败类,何足挂齿?遂掷银赔损,神色冷峻。
翌日,吴庄,吴霸天怒斩顾海,怒斥:“速查此人根由!若为寻仇,立诛不赦。若非,则引其至,吾必会此狂徒!”
街巷,戏班锣鼓酣。
总管林忠贤率人开道,抱拳作揖:“秦大侠雅兴!庄主久仰侠名,设宴赔罪,望乞赏光。”言罢引至雅间,案列珠玉。
桀心疑有诡,恃艺欲探,辞不受,浅笑:“误会,秦某去便是。”林忠贤喜,簇拥入庄。
入夜,庄明。
吴霸天举杯,暗令戒备:“秦大侠武艺,老夫罕逢!”酒过三巡,杯碎号起,刀光暗箭如蝗。
秦桀早备,无惧,只觉此计,可笑至极,其身如燕,一招“星临八角”,剑影翻飞,血染厅阁。
吴霸天亲斗,亦难敌,伏地乞命:“大侠饶命!若能移后院古树,吴某散庄,永不再犯!”
后院月寒,古木森然。秦桀聚息凝神,掌风骤出!树根撼动,尘沙乍起,竟将巨树连根掀翻。众皆骇然,吴霸天冷汗透衫。
秦桀巧劲回送,古树归位,青砖龟裂。吴霸天叹服,散众赠丹二枚:“大侠神力,吴某服矣!”桀纳之,心淡然,江湖事,过眼尔。复踏前路。
嵩山地界,滩石粼粼。
秦桀烈日行久,唇焦腹馁。忽见河面一人,背枪,倏入水,挑双鳞鱼,溅珠花。
他近前拱手:“姑娘请了,在下…”
“休得胡言!谁是女子?”那人转身,柳眉倒竖,原是少年。
秦桀忙改口问路,少年闻“黄龙寺”,目闪,漫指方向,心起恶念,欲戏之,乘隙猛推。桀不谙水,浊浪浮沉呼救,少年大笑远去,唯余漪散。
辗转黄龙寺,朱门闭。忽闻吱呀,黄衣方丈拄杖出,后随白发老叟。桀伏地叩首,欲言拜师,叟默然去。心虽失,求艺志愈坚,誓动之。
三日夜,烈日炙,秦桀膝血浸青石。
方丈数劝,皆婉拒。
老叟出,见其湿透犹跪如石,叹:“愿吃苦?”桀叩首:“万死不辞!”
是夜,师徒入山庐。
老叟见壁“佛”字,怔久,问名,闻“秦桀”,心大震,色微变,旋如常。将置柴房,雷芳提鱼归,见状大笑:“原来是你!”老叟色凛,示意噤声。
翌日,院剑铿锵。
雷芳双剑生风,秦桀单剑步玄,数招制先。
叟折枝为剑:“且试。”
桀敬师,然求胜切,欲展所学。数合,情急剑偏,划破师襟。
叟掷枝去,芳亦嗔:“不知轻重!”
桀悔,剑入地,尘飞。
晴日,山巅剑气横。桀得叟指,成「穿心三绝」。收势,叟抚须笑,心慰且愧:此子天赋异,因己入恩怨…
翌日,群峰间,桀驰若风。老叟令一日历三山,锻筋骸。彼咬牙越末峰,汗透衫,叟立崖,微颔首。
夜,秦桀辗转,取血帖凝睇。烛摇,字泣:“天涯茫茫,仇踪何处?”其寐,叟悄入,取帖。月映叟面,知劫难逃,唯愿以命偿,痛彻。
天明,桀失帖,心急。老叟现身,持帖叹:“钟天仇。彼约,翌日黄昏,断魂岭见。”
秦桀血沸,不察异,剑指天:“妙!吾终待此日!”
暮浸断魂岭,秦桀仗剑。笠客徐来,步稳。剑出龙吟:“钟天仇?”笠客颔首,默应。
剑光错,笠客颓。秦桀挑笠,乃叟面!“师父!怎是你?”踉跄退,剑欲坠,心惊痛怒,难言。
雷芳惊呼至,为叟敷药。叟气微:“莫怪他…”
桀梦醒,负师奔黄龙寺。方丈运掌,寺烛随气明灭,映此惊心恩怨。
残晖斜照寺檐,暮色裹药腥,禅房氤氲。
钟天仇榻上斜倚,面若金纸,心智大师凝掌止血。忽闻微唤,秦桀趋前,见师口角渗血,眸带释然。
“桀儿,昔屠秦氏满门、血洗黑龙庄者,乃为师。”言如雷,秦桀剑未鞘,“当啷”颤,眉蹙,握剑指节白:“既知我身,何接穿心三绝?”
钟天仇惨笑,喉涌血沫:“昔率死士屠庄,汝父秦剑华、母及叔伯皆仆血泊。汝叔三年后复仇,终难敌,亦横尸…”
言此,目迷离,恍见昔年火烈尸横:“及登盟主,妻小劝隐,奈我贪权,独行。妻女去,反目。彼夜袭,我以毒镖伤之,终不忍杀。疗时,彼夺盘龙剑自刎…”言毕,剧咳,帕染血。
颤抚榻侧盘龙剑,古刃隐血痕:“秦家祖传物,昔令尊划吾面,积恨誓报。后自废半功,散庄携芳投寺,青灯忏罪。见血帖知劫至,盼汝艺成,未害…”言断气微。
他抖手将雷芳交与秦桀,挣然:“芳儿…托你…”手落,目闭。
秦桀抱之恸哭,爱恨缠心,恩仇过往,尽化悲叹。
他僵立泪坠,往昔潮涌:授剑晨昏,严训藏期许,尽成血泪宿命。
秦桀立牌前,剑寒映仇怨。忆师言,念血债,百感交集。忽振臂,剑裂空,断为两截。一截奉先灵,一截付天仇,似了恩怨。
雷芳伏泣,泪湿青衫。心智合掌,低诵佛号:“冤冤相报,终是轮回。”
经声绕梁,禅房寂寂,唯闻啜泣与梵音。
断剑残痕,旧怨新伤,俱浸在此间静穆里。
曦微,金辉覆瓦。
秦桀携雷芳辞寺,揖别心智,踏晨光去。
恩怨如尘,执手余生。
山风卷袂,铃音渐逝,唯钟鸣绕云。苍茫间,似有低吟:“屠刀可放,佛在心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