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我混在人群里,身上套着林汐的黑色连衣裙,布料贴着皮肤,冰凉得像她的手。墓碑上刻着“高朗”两个字,旁边贴了一张我的照片。她的同事拍着我的肩膀,嘴里嘟囔着“林汐,节哀”,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着父母跪在墓碑前痛哭,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那种感觉冷冰冰的,就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码——一场属于“高朗”的告别仪式。
后来,我搬回了我们的公寓。这里到处都是记忆的痕迹:他的警帽歪在桌上,她的专业书堆在角落;他的拳击手套挂在墙上,她收藏的小熊草莓马克杯摆在茶几上。每一个物件都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可我却不想听了。
再然后,是镜子。
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她,是在葬礼后的第三个夜晚。
我在浴室的镜子前低头刷牙,水流声哗啦啦地响。抬起头的瞬间,镜子里映出的是林汐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那一双本该冷静清澈的眼睛里,突然倒映出了她的影像——不是此刻的我,而是记忆里的她,穿着白大褂,微微蹙眉,目光专注地望向我,就像是在解剖室里研究一具尸体那样冷峻。
我愣了一下,猛地闭上眼,又用力睁开。
镜子里还是我,但眼神惊惶失措,顶着林汐的脸,活像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可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已经深深扎根在心里。从那天起,镜子成了我的刑具。
无论在哪里,只要是一处能够反光的表面——浴室的镜子、电梯的金属壁、橱窗的玻璃,甚至水杯里晃动的液面——我都能看到她。她有时出现在镜中,穿着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裙子,安静地站在那里;有时穿着我的警服,额角带血,眼神哀伤;有时只是面无表情,像在打量一个不合格的“继承者”。
“高朗……”有一回,镜中的她嘴唇轻启,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海,嗡嗡作响,“你还好吗?”
我知道,这是错觉。是创伤。是愧疚。是蚀骨的思念啃噬了我的理智。我用拳头砸过镜子,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还试过关掉灯,用黑布蒙住镜子,可她的身影总是能穿透一切屏障,烙在灵魂深处,怎么也甩不开。
但我仍然以“林汐”的身份生活下去。每天早起上班,在解剖室里操作工具,出具报告。我用她教给我的技能去帮助更多的人,去解析更多的死亡。每一次拿起解剖刀,都像是在重复那个致命的夜晚的痛苦刑罚。我把所有的时间都埋进工作里,用无尽的忙碌麻痹自己,让大脑彻底停止思考。
然而,回到空荡荡的家后,面对那无处不在的镜子,所有的伪装便瞬间崩塌。
两年?三年?时间对我来说早已没有意义。
镜中的她变得越来越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她不再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而是开始“说话”。
“很累了吧,高朗。”声音温柔似春风拂过耳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看着我,现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她的话语平静,却像毒蛇一般的缠绕在我的思绪之间。
“我们……永远分不开了。”最后那句话尤其轻柔,几乎是叹息般吐露而出,却让我浑身僵硬如石。
她的眼神和声音,完完全全是林汐的模样——那种让人心甘情愿沉沦的温柔,与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常常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向她道歉。我说对不起,没能保护好她;我不该让她替我去执行那次危险的任务。镜中的她只是微微摇头,目光中充满悲悯,似乎对我的忏悔不屑一顾。
我活在她的身体里,活在她的倒影中,日夜承受着双重存在的折磨。爱人的脸庞,成了我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我既无法拥抱她,也无法摆脱她。
某天深夜,窗外暴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户。我再次站在镜子前,镜中的林汐穿着那件淡蓝色的毛衣,干净得就像我们初次相遇时的样子。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悲伤,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她朝我伸出手,动作缓慢却坚定。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我不是在看着她,而是在看着我们爱情的坟墓,看着这段纠缠不清、痛苦不堪的关系。唯一能结束这一切的方式,就是让这个错误的存在,这个承载了所有痛苦的躯壳,彻底消失。
于是,我转身翻找柜子,找到她以前备用的安眠药。小小的白色药片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把通往永恒宁静的钥匙。
我走回镜子前,端起冷水吞下所有的药片。苦涩的液体灌入喉咙,窒息感随之而来,蔓延至全身。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正对着镜子。药物的作用很快袭来,四肢逐渐沉重,意识像被温水慢慢吞没,一层层剥离开现实。
视线模糊之前,我最后一次抬起眼皮看向镜子。镜中的林汐缓缓蹲下,与我平视。她的面容从未如此真实,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这一次,她的手上不再是镜面隔绝的虚幻,而是柔软温暖的真实触感,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清晰且柔和,带着一丝慰藉般的叹息:
“别怕……”
我竭尽全力扯出一个微笑,黑暗如潮水般温柔地涌上来,将我彻底淹没。
“……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就在闭眼的最后一刻,镜中的那双眼睛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痛苦,只剩下一片永恒的宁静。
雨还在下,冲刷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镜子里,再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