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 锦绣皇城,镜房 → 夏静炎寝宫外围
夜色如浓墨倾泻,将白日的喧嚣与不堪尽数吞噬。
宫灯在廊下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如同这深宫中飘摇不定的命运。镜房内,烛火不安地跳动着。
凤戏阳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窗外是沉沉的夜,而她的脑海里,反复上演的却是偏殿中那令人心悸的一幕——那个一贯嚣张不可一世的帝王,蜷缩在狼藉与碎片之中,宽阔的肩膀脆弱地耸动着,呜咽声像是受伤幼兽的哀鸣。
她本该感到快意。
那个囚禁她、折辱她的疯子,终于露出了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可为何,心口却像是被浸了水的棉絮紧紧裹住,闷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积蓄已久的恨意,在撞见那具躯壳下赤裸裸的绝望时,竟如同利刃劈上了流水,徒劳无功。
“公主,夜已深了,露重寒凉,您还是安歇吧。”徐姑姑将一件厚实的织锦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担忧。
凤戏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虚无处,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的夜雾:“徐姑姑,你说……一个人,要痛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帝王的体面都顾不得,在敌人面前……露出那般情状?”
徐姑姑沉默了片刻,烛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公主,天家之人最擅作戏。或许……那又是陛下引您心软的手段?老奴瞧着,他今日捏您下巴那力道,可是没有半分怜惜。”
“手段……”凤戏阳喃喃道,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下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冰冷指尖的触感,以及那令人不适的力道。
可随即,他通红的眼眶,那里面除了疯狂的怒火,更多的是被至亲背叛后,一种近乎纯然的痛苦和无助,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种感觉,与她远在异国、被名义上的夫君视若无睹、如同摆设般的孤寂,何其相似。无非是,她的牢笼华美,他的牢笼至高。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她猛地站起身,织锦披风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公主?”徐姑姑惊呼。
凤戏阳径直走到那个她从凤砂带来的、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妆奁前。
打开一个隐秘的夹层,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她以备不时之需的物件——几样小巧锋利的金簪,几瓶效验极佳的伤药。
她的指尖在这些东西上掠过,最终,停留在一只天青釉的小瓷瓶上。
这是上好的化瘀膏,还是临行前,皇兄特意让凌雪影为她准备的。
她又抽出一块未曾用过的、质地柔软的素白杭绸帕子。
“公主,您这是要……”徐姑姑惊疑不定,心中已有猜测,却不敢确信。
“再去跟厨房要碗安神汤来。”凤戏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出去一趟。”
“此刻?宫门早已下钥,各处都有巡查!去何处?若是被人发现……”
“去……送点东西。”凤戏阳打断她,目光清凌凌地望过来,“只是送点东西。”
徐姑姑看着她平静却异常坚定的侧脸,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混杂着挣扎、怜悯,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
徐姑姑终究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应了声:“是,老奴这就去。”
主仆二人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如同两道游魂,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镜房。
宫廷的甬道漫长而寂静,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朱墙碧瓦,在夜色中只余下沉默而巨大的轮廓,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巡夜的侍卫刚刚交接过去,脚步声渐远,只有不知疲倦的寒风穿过檐角,发出如同冤魂低泣般的呜咽。
她们没有走向偏殿那两扇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沉重正门,而是绕到了宫殿后侧,一处供低等宫人行走、堆放杂物的狭窄角门外。
这里,一个穿着暗色旧袍、头发已然全白的老太监,如同早已与阴影融为一体,正垂手静立着。他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
也是这深宫之中,少数几个不完全听从夏静石,对夏静炎这位看似荒唐的皇帝,仍怀着一丝难以磨灭的旧主之情的心腹。
凤戏阳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她将用素白绸帕仔细包好的天青釉药瓶,和一个用小小暖盅盛着、尚存一丝余温的安神汤,递到老太监面前。
她的手指纤细,在寒冷的夜风中微微颤抖,却稳当地托着那份“馈赠”。
“劳烦公公,”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老太监耳中,“将此物……送入殿内。不必言明来源。”
老太监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眼皮耷拉着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询问任何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极其郑重地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供奉神佛的祭品一般,接过了那小小的绸帕包和暖盅。
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融入了那扇低矮角门之后、更加深沉的黑暗里。
凤戏阳站在原地,夜风呼啸着卷起她单薄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这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显得愚蠢的善意,是否会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本已波涛暗涌的命运里,激起更大的、无法控制的波澜。
她只知道,倘若今夜什么都不做,那蜷缩在地的破碎身影,将如同梦魇,让她永世不得安枕。
她只是……无法对那样毫不设防、赤裸裸展现在她面前的痛苦,完全地背过身去。
作者凤戏阳心疼夏静炎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