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暮色来得慢,老槐树叶筛下的光斑渐渐淡成暖黄时,故事馆里的人还没散尽。穿蓝旗袍的阿姨捧着抄好的槐花糕方子,拉着老杨问蒸笼该选竹制还是铝制;戴眼镜的老先生正对着那本线装《食谱》拍照,说要给远在南洋的孙子发去,让他知道曾祖母的手艺;陈阿福蹲在展柜前,小手贴着玻璃,盯着那对银戒指不肯挪步,他奶奶笑着哄:“明天再来,让太爷爷太奶奶的戒指陪你玩会儿。”
我把最后一块槐花糕放进瓷盘,递给刚收拾完展柜的江叙。他接过时指尖碰了碰我的手,带着刚擦过玻璃的微凉,“今天的槐花糕,比昨天甜些。”我笑着点头,“老杨说,加了点阿芸留下的槐花蜜——就是铁皮盒里那罐,他小心刮了点结晶,融在面里了。”江叙咬了一口,眼睛亮了亮,“是西街的味道,和信里写的一样。”
正说着,巷口的铜铃声又响了。这次不是阿芸邻居带来的旧皮箱,而是个推着旧自行车的中年男人,车后座绑着个蒙着蓝布的竹筐,铃铛是用粗铁丝弯的,声音却和阿芸皮箱上的铜铃有几分像。“老杨在吗?”男人嗓门洪亮,“我是东街修钟表的老周,你托我找的‘淮安号’模型零件,找到了!”
老杨从里屋跑出来,眼睛瞪得溜圆,“真找到了?我还以为早被收废品的拉走了!”男人把竹筐上的蓝布掀开,里面躺着个半旧的木质船模,船身刻着“淮安号”三个字,只是桅杆断了一截,船帆也缺了角。“这是我爸年轻时做的,他说民国三十九年冬天,听说‘淮安号’要回来,就照着记忆里的样子刻了这个,天天放在铺子门口等,直到他走,都没等到船靠岸。”
江叙伸手摸了摸船模的船身,木质光滑,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民国三十九年,阿芸也在槟城码头等。”他轻声说,“他们都在等,只是没等到一起。”男人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是啊,我爸说,那年雪下得特别大,西街的老槐树都断了枝,他总说,船是被大雪挡住了,阿芸姑娘是被风浪拦了路。”
老杨把船模摆在展柜最中间,就在那对银戒指旁边,又找了块红绸布衬在底下,“这下齐了,阿芸的信、顾警官的警服、还有‘淮安号’,都聚在一块儿了。”男人看着展柜,突然拍了拍大腿,“对了,我爸的工具箱里,还留着个旧铃铛,说是当年顾警官送的,让他修表时挂在门口,说‘听见铃响,就知道有人在等’。”
没过多久,男人果然拿来了那个旧铃铛。是黄铜做的,表面氧化得发暗,铃舌上系着根红绳,一摇就发出“叮铃”的轻响,比阿芸皮箱上的铜铃更沉些,像是藏了更久的时光。江叙把铃铛挂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就挨着那串槐树叶风铃,风一吹,铜铃和树叶风铃的声音混在一起,竟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温柔得很。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故事馆里的人终于走光了。老杨锁上门,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三盏小小的纸灯笼,“这是我孙女做的,说给阿芸和顾警官,还有‘淮安号’,晚上照亮用。”我们踩着青石板走到老槐树下,江叙把灯笼分别挂在梳妆匣、樟木箱和船模旁,暖黄的光透过纸罩映出来,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你们说,阿芸和顾警官,现在能看见吗?”老杨望着灯笼,声音有些发颤。老太太不知何时也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拿着个旧瓷碗,碗里装着刚蒸好的槐花糕,“能看见的,他们一直都在西街。”她把瓷碗放在老槐树根下,“以前顾警官执勤,总在树下吃阿芸做的槐花糕,现在啊,该让他们再尝尝了。”
我靠在老槐树上,风里的槐花香混着灯笼的暖意,竟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哼歌,调子很轻,是西街老人们常唱的民谣。睁开眼时,恍惚看见两个身影坐在树下——穿警服的年轻男人,正把一块槐花糕递给身边的姑娘,姑娘穿着蓝旗袍,衣角的槐花在灯光下晃,两人的手上,都戴着那对银戒指。
“淮安,你看,西街的槐花开了。”姑娘笑着说,声音像槐树叶风铃。男人点头,把一块槐花糕喂到她嘴边,“今年的比去年甜,是加了南洋的蜜?”姑娘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是呀,我特意带回来的,说好了,每年都给你做。”
江叙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我猛地回过神,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那碗槐花糕摆在树根下,灯笼的光在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你刚才睡着了,还笑呢。”江叙的声音很轻,“梦见什么了?”我望着老槐树,嘴角还带着笑意,“梦见阿芸和顾警官,在吃槐花糕。”
老太太笑了,“是他们托梦给你呢,说他们在西街,过得很好。”老杨也跟着笑,“以后啊,这故事馆就叫‘槐香馆’吧,让来的人都知道,西街有对等着彼此的人,有吃不完的槐花糕,还有听不尽的故事。”
我们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那三盏纸灯笼在风里轻轻晃,铜铃和树叶风铃的声音时不时飘过来,像是在应和老杨的话。江叙突然指着灯笼,“你们看!”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其中一盏灯笼的纸罩上,不知何时落了片槐树叶,叶尖沾着点月光,像是阿芸信里画的那片。
“是阿芸的回信。”老太太轻声说,“她说,她等到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老槐树下待到很晚,直到纸灯笼的光渐渐暗下去,才各自散去。走的时候,江叙回头望了一眼,老槐树枝桠上的铜铃还在轻响,像是在说“再见”,又像是在说“明天见”。
我知道,明天的西街,太阳还会漫过青石板,老杨的故事馆还会摆开半条街,陈阿福还会趴在展柜前看那对银戒指,穿蓝旗袍的阿姨会带着新蒸的槐花糕来,戴眼镜的老先生会继续给孩子们讲“淮安号”的故事。而阿芸和顾淮安,会在老槐树下,等着每一个来听故事的人,等着每一阵槐花香,等着西街的春天,一年又一年。
那些藏在旧物里的回声,那些没说出口的等待,终于在这个有灯笼、有槐香的夜晚,变成了最温柔的圆满。就像老槐树永远会开槐花,西街永远会有故事,阿芸和顾淮安的名字,会和这槐香一起,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慢慢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