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尘把最后一沓销售报表塞进文件袋时,窗外的天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写字楼里零星亮着几盏灯,像深海里苟延残喘的磷光。他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手机屏幕亮起,是兄弟灵升发来的微信:“逸尘,下班没?今晚老地方撸串,我请客!”
逸尘盯着屏幕上“老地方”三个字,手指悬在输入框上顿了顿。他不是不想去,只是每次和灵升待在一起,那股源自骨子里的局促总会被无限放大——灵升是他异父异母的兄弟,也是这家“灵升置业”的老板,性格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嗓门大,爱开玩笑,和逸尘这种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连和客户打电话都要在心里预演三遍的性格,简直是两个极端。
“不去了,报表没弄完。”逸尘敲完这行字,又觉得太生硬,补了句,“下次我请。”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起身去关办公室的灯。这间办公室是灵升特意留给他的,说是“销售冠军的专属领地”,可逸尘总觉得不自在。公司总共就五个员工,挤在市中心老旧写字楼的半层里,除了灵升和他,剩下三个都是刚来不久的应届生。灵升总笑咧咧得拍着他的肩膀说:“逸尘,你这性格太‘幽’了,得多出来活络活络,不然哪像我兄弟?”
逸尘没接话,只是把桌上的文件锁进抽屉。他知道灵升是好意,可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比如他天生对热闹场合的抗拒,比如他骨子里那点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胆小,但却又是他控制不了的。
电梯下行时,逸尘靠在角落,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头发因为久坐有些凌乱,脸上没什么血色。他想起刚进公司时,灵升拍着胸脯跟他保证:“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那时候灵升刚从老家过来,揣着几万块钱,非拉着他一起创业,理由是“我知道你胆小,跟着我,你负责算账,我负责闯,咱俩包“绝配”的老铁。
逸尘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什么力气,估计是太累了吧。逸尘叹了口气。
走出写字楼,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夏末最后的燥热。他没打车,沿着街边慢慢走,路过一家房产中介时,玻璃门内的广告牌刺痛了他的眼——那是他们公司上个月刚成交的房源,位于老城区的一个老式小区,户型图旁边印着“闹中取静,绝佳居所”的字样。
逸尘的脚步顿住了。
就在今天下午,他接到了那个买家的投诉电话。电话接通时,那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惊恐,像被水浸泡过的海绵,挤出来的每个字都湿哒哒的:“是……是灵升置业吗?我……我要投诉你们,你们卖我的房子……不对劲……”
逸尘当时猛地一缩,毕竟当初这所房子正是他介绍和卖给他的,如今出了问题自然紧张,握着电话的手指有点焦虑:“先生,您先别急,请问是房子哪里有问题?是漏水还是……”,
“不是漏水!是……是有鬼!”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带着哭腔,“我跟你们说,那房子有鬼!我每晚都感觉不对劲,而且……而且睡醒都会发现在客厅坐着一个……一个黑影……”
刚听到这话,逸尘菊花猛地一缩,毕竟有鬼这种事太列奇了,何况他胆子本身就小。“先生,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逸尘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或许是您工作压力大,产生了错觉?”
“不是错觉!我没疯!”男人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尖锐,“我昨晚明明锁了卧室门,可今早一睁眼,就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我喊了一声,它就不见了!门还是锁着的!逸尘,你们卖房子之前,到底有没有检查清楚?这房子是不是死过人?!”
逸尘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不清楚那套房子的底细,房源是灵升找的,合同也是灵升签的,他只负责后期跟进和回款。挂了电话,他立刻去找灵升,可灵升正和几个朋友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拍着桌子笑骂,根本没听进他的话。
“哥,”逸尘硬着头皮把事情说完,“那个客户……他说房子里有鬼。”
灵升正说到兴头上,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有鬼?逸尘,你也信这个?那家伙指定是最近炒股亏了,想找咱们讹钱呢!你别管他,明天我给他打个电话,骂醒他!”
逸尘张了张嘴,想说“可他听起来不像撒谎”,但看着灵升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灵升不信这些,从小到大,灵升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别说鬼了,连坟地都敢半夜去闯。
可逸尘怕。
他的恐惧不是没来由的。小时候在老家,他就听村里老人说过,老房子容易“聚气”,要是以前死过人,煞气重,住进去的人就会撞邪。他虽然没亲眼见过,但那种源自血脉和童年阴影的畏惧,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他的心脏。
此刻站在中介门店外,逸尘望着对面老城区那栋黑黢黢的居民楼,那套被投诉的房子就在其中一个单元的三楼。夜色里,楼房的轮廓模糊不清,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睁着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街道上的行人。
一阵风从巷子里吹出来,带着潮湿的霉味,逸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仿佛能听到那栋楼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又或者是……脚步声?
他甩了甩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一定是心理作用,逸尘对自己说,是那个客户的话影响了他,加上灵升又不当回事,才让他越想越害怕。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小区是个同样老旧的地方,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大半,只有爬到自己住的五楼时,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才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掏出钥匙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逸尘没急着开灯,先摸黑换了鞋,又摸到沙发边坐下。黑暗像温水一样包裹住他,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苍白的脸。他想再给那个客户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可手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锁屏放下了。他怕听到更惊悚的细节,怕那些细节会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让这个夜晚变得更加漫长难捱。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逸尘蜷缩在沙发里,把自己埋进臂弯。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灵升一起做房产中介,后悔为什么要接下那套老房子的单子。
就在这时,客厅通往阳台的推拉门突然“吱呀”响了一声。
逸尘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那声音很轻,像是风吹动,但他清楚地记得,出门前他把所有窗户和门都关好了,包括这扇推拉门。
“风……风太大了吧……”逸尘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理由,可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一寸寸挪向推拉门的方向。
黑暗中,那扇门的缝隙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一股更冷的风从外面灌进来,带着和刚才在老城区闻到的一模一样的霉味。
然后,他看到了——在阳台那片更深的黑暗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背对着他,静静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
那个轮廓的姿势,和下午客户电话里描述的——“在客厅坐着”——几乎一模一样。
逸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尖叫,想逃跑,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身体也重得无法动弹。
他死死盯着那个轮廓,大脑一片空白。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自己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它一直都在吗?
还是说……
逸尘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衫。他看到那个轮廓似乎动了一下,很慢,很慢,像是在……转过头来。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阳台的阴影,朝着他的方向,一点点靠近……
逸尘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向墙边的开关。
“啪”的一声,客厅的灯亮了。
刺目的光线瞬间填满整个空间。
阳台的推拉门紧闭着,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尘,躺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别说人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幻觉。
逸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他的腿软得像棉花,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掉。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是今天那个客户的电话,让他精神太紧张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可怕的错觉。
他走到推拉门前,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确实是从里面锁死的。
可那股霉味,却还萦绕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逸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抬起头,望向天花板,又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如果……如果自己住的地方也开始出现这种“不对劲”的迹象……
那是不是说明,有些东西,已经不仅仅是客户的“错觉”了?
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颤抖而几次按错了号码,最终还是拨通了灵升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是嘈杂的音乐和喧闹的笑骂声。“喂?逸尘?怎么了?不是说不来撸串吗?”灵升的声音带着酒意,含糊不清。
“哥……”逸尘的声音哽咽着,几乎听不清,“那个客户……还有我家……我觉得……我觉得事情不对劲……”
“哎呀,你这小子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灵升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别自己吓自己,明天我就去找那客户,当面跟他说清楚!你赶紧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
说完,没等逸尘再开口,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逸尘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客厅的灯光惨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对面的墙壁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