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节目后台,像一台高速运转却冰冷失序的机器。空气里混杂着发胶的甜腻、汗水的酸咸,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商业拍摄的浮躁气息。灯光刺眼,人影绰绰,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田雷就置身于这片混乱的中心,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他靠在最不起眼的墙角,半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调试着手中相机的参数。导演正热情地向他介绍着几位备受瞩目的选手,他连头都懒得点一下,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都自觉地绕行。
他的视线淡漠地扫过嘈杂的走廊,那里是选手们来往的通道,充满了年轻而焦虑的面孔。人群像潮水般在他面前自动分流,那些精心雕琢的容貌在他眼中不过是模糊的色块。
就在这流动的空隙中,他的目光骤然定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角落里靠着一个少年,穿着统一的浅灰色训练服,却穿出了与众不同的干净。崭新的衣物贴合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衬得他整个人像是未经雕琢的玉石。柔软的黑色短发乖顺地耷拉着,勾勒出饱满的额头。
他素着一张脸,皮肤在走廊顶光下透出一种近乎易碎的瓷白。此刻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嘴唇无声地翕动,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是超越年龄的专注。
然而最让田雷移不开眼的,是少年脸上那三颗恰到好处的痣。
右眼眼尾那一颗颜色微深,像是不经意间滴落的墨点;而两侧脸颊中心几乎对称的两颗浅痣,如同造物主在他光洁的面颊上轻轻按下的指印。这三颗小痣在他专注的神情间平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易碎与纯真,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介于无辜与诱惑之间的微妙张力。
少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隔膜,将所有的喧嚣与浮躁都隔绝在外。
就在田雷失神的刹那,少年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那一刻,田雷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跳漏拍的声音。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相机,动作快过思考,将镜头精准地对准了那个身影。
在狭窄的取景框里,世界瞬间被简化、被净化,只剩下那个倚在墙角的少年。田雷屏住呼吸,指尖悬在快门之上,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看到少年若有所觉,抬起头,目光穿透虚空,与镜头的方向交汇了一瞬。没有预想中的惊慌,也没有刻意的表演。少年只是极快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被打扰的真实不悦,随即,那目光便转为一种安静的审视,像是在评估这道视线的意图与重量。
然后,少年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像帘子一样落下,遮住了所有情绪。他低下头,动作自然地将手中的笔记本合上,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既柔和又疏离。
田雷的心脏,就在这一刻,被这安静而完整的防御姿态,不轻不重地攥住了。
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不再是一次寻常的、冷漠的观察,而是一场命定的、无声的捕捉。
但那个画面,已经深深烙印在田雷的视网膜上——
像是月光突然照进了他黑白已久的世界。
郑朋正沉浸在歌词的世界里,试图将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情绪刻进脑海。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注视感如电流般窜过脊椎。
他下意识地抬头。
视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是一双极其英俊却无比冷漠的眼睛,藏在相机的取景器之后。男人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身形高大,姿态疏离,手中那台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相机,正明确无误地对准着自己。
郑朋愣住了。
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骤然落在他身上,带着近乎实质的重量,打断了郑朋默记歌词的专注。
他下意识地抬头,精准地捕捉到了视线的来源,角落里那个英俊却冷漠的男人,和他手中那台对准了自己的相机。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节奏瞬间紊乱。
郑朋微微一怔,但长期在镜头下培养的本能,让他几乎是立刻就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没有像受惊般立刻躲闪,反而是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极快地、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对方意图的审慎。
这短暂的、真实的反应稍纵即逝。下一秒,他便垂下眼睫,避开了那道过于直接的注视,动作自然地将笔记本合上。脸颊的温度在不受控制地攀升,但他面上却维持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他在心里迅速判断着: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独独盯着他?那眼神太过复杂,不像单纯的欣赏,也不像恶意的评判,反而像……在确认着什么。
他分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心慌,是源于对方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极具压迫性的气场,还是那台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直抵内核的冰冷镜头。
走廊尽头,田雷手上调试镜头的动作微微一顿。
取景框里,那个低头的身影已自然地转过身,像一滴水融入溪流般,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往来的人潮。
但方才那惊鸿一瞥,却已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清晰地烙印在田雷的视网膜上——少年微红的耳廓,轻颤的睫毛下那一闪而过的审慎,以及……右眼眼尾那颗小小的、仿佛凝聚了所有纯净与疏离的痣,和脸颊上那两粒浅淡却动人的印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
镜头,违背了他一贯的冷静与克制,固执地、沉默地追随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在人潮涌动的走廊尽头,停留了良久。
仿佛在确认,那惊心动魄的宁静,是否只是一个幻觉。
数分钟后,后台僻静的消防通道内。田雷背靠着冰冷的墙面,先前那片刻的失神已从他脸上彻底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他拿出私人手机,屏幕解锁后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
“田总。”那头传来助理沉稳的声音。
田雷半垂着眼,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相机坚硬的棱角,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查个人。”他言简意赅,随即操作手机,将相机里那张唯一抓拍到的、少年抬头望向镜头的照片发了过去,“照片发你了。选秀练习生,几分钟前在后台C区走廊。我要他的全部资料,名字,背景,所有。”
“明白,田总。优先级是?”
“最高。”田雷没有任何犹豫,吐出这两个字后便干脆地结束了通话。
他将手机揣回口袋,重新拿起相机,调出那张照片。屏幕的微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他需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生,塑造了照片里这双眼睛。那份置身事外的专注,那种下意识的审慎防御,以及那三颗……仿佛专为烙印在他视野中而生的痣。
一种久违的、名为“兴趣”的情绪,在他冷静无波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资本的世界里,信息即是权力。而现在,他决定将这份权力,作用于这个连名字都尚未知晓的少年身上。
效率高得惊人。不过一刻钟,田雷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助理的加密通讯请求。他划开接听,将手机贴近耳侧。
“田总,”助理的声音依旧平稳,“查到了。练习生,本名郑朋,登记使用的艺名是梓渝,十九岁,籍贯江浙,目前个人练习生身份,无公司背景。”
田雷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目光依旧停留在相机屏幕上那张定格的面孔上。“郑朋……”他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略显文艺的名字,与他脑海中那张干净甚至带着几分倔强的脸奇异地重叠着。
“家庭情况较为复杂……”助理条理清晰地将搜集到的信息一一陈述,勾勒出一个沉重而真实的少年背影。“在节目中,他表现努力,但基础薄弱,目前排名始终在中下游徘徊,镜头量很少,‘梓渝’这个艺名的认知度也几乎为零。” 助理最后总结道,“初步判断,潜力有,但缺乏资源和推力,出道希望……渺茫。”
“嗯。”田雷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听不出情绪。他挂断电话,指尖在相机屏幕上轻轻划过。
随后,他走向节目组为他安排的临时休息室,一台连接着内部网络的平板电脑已经准备好。他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打开了节目组的官方资料库,这次,他输入了“梓渝”这个名字。
屏幕上跳出了月月从海选到目前所有公开镜头的合集,时长短暂得可怜。官方资料页上,那张略显拘谨的公式照下方,清晰地印着“练习生:梓渝”的字样。
田雷点开了最早的海选视频。
画面里的少年更加青涩,紧张得手指微蜷。他自我介绍道:“各位老师好,我是个人练习生梓渝。”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选择的是一首名为《缝隙》的原创歌曲。前奏是简单的钢琴琶音,带着些许孤独和探寻的意味。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话筒。开头的几句,气息略显不稳,技巧确实青涩,甚至能听出明显的紧张。
但当音乐推进到副歌部分,他渐渐闭上了眼睛,仿佛隔绝了眼前的评委和镜头,也隔绝了内心所有的忐忑。所有技巧的不足,在那一刻,都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真挚情感覆盖了。
“我在人海的缝隙里,寻找一个倒影……”
“我在寂静的轰鸣中,捕捉你的回音……”
他的嗓音清亮中带着一种天生的、细微的沙哑质感,在唱到高音时并非完美无瑕,却因为投入了全部的心力,而透出一种撞击人心的脆弱感和故事感。那不再仅仅是在完成一次考核演唱,更像是在透过歌词,笨拙而诚恳地剖白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渴望被看见的内心角落。
一种纯粹而浓烈的情感,透过屏幕,微弱却无比执着地传递了出来,与他青涩的技巧形成了奇特的张力,让人不自觉忽略了他的不足,而被那份真诚的倾诉所吸引。
田雷半垂着眼,神情专注,反复观看那几个有梓渝镜头的零星片段。他看的不仅仅是表演,更是表演之外的东西,他看着这个名叫梓渝的少年在镜头前努力微笑,看着他在不被注意的角落流露沉静。
当他第三次拉回梓渝初次评级时,因为舞蹈失误而向导师鞠躬道歉的片段,看着他明明眼眶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的样子时,田雷关掉了视频。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他向后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良久,他重新拿起私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把我接下来一周的非必要行程全部压缩或推迟。”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空出时间,我要跟完这个节目的全程录制。”
电话那头的助理立刻回应:“明白,田总。”
挂断电话后,田雷的目光再次落回平板上那张属于“梓渝”的官方证件照。照片里的少年,眼神干净,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他原本只是以资方代表的身份,例行观察这个项目的底层生态。他以为自己会始终保持着俯瞰视角,做一个冷静的局外人。
直到在取景框里,看见了这轮名为梓渝的月亮。
那束月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他精密计算的世界,
而现在,他决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