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总比别处来得早,十月末已铺天盖地,将千年古木裹成银装,山风卷着雪沫子撞在木屋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吴邪拢了拢厚棉袄,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柴,火光跳跃着映在他脸上,将眼底的倦意稍稍驱散。
案上摊着张泛黄的地图,标注着长白山深处的几条隐秘栈道,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这是三年前张起灵留下的,除了地图,只有一句写在桦树皮上的话:“十年期满,雪落时归。”
今年是第九年。
吴邪端起陶碗喝了口热茶,茶梗在碗底沉成小小的塔状。他望着窗外漫天飞雪,忽然想起第一次来长白山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三叔闯七星鲁王宫,带着几分初生牛犊的莽撞,却在见到张起灵时,莫名觉得安心。后来辗转西沙、秦岭、阴山古楼,这个人总是沉默地走在最前面,背影挺拔如松,无论遇到多凶险的墓道,只要他在,就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咔嗒”一声,木门被风雪顶开条缝,雪沫子趁机钻进来,落在吴邪手背上,凉得他一缩。他抬头,看见王胖子抱着捆干柴站在门口,棉帽上积了层厚雪,眉毛上都挂着冰碴。
“天真,发什么呆呢?”王胖子把柴往地上一扔,拍掉身上的雪,“刚去山下供销社换了袋白面,顺便给你带了瓶二锅头,今儿个咱炖只山鸡,暖暖身子。”
吴邪笑了笑,起身帮他关上门:“胖子,你说小哥现在在哪?会不会也在看雪?”
王胖子往炉膛里塞了块柴,火光“噼啪”响了声:“那小哥可是张起灵,长白山这地界他比咱熟,指定冻不着。再说了,还有一年就回来了,你急什么?”
话虽如此,王胖子却偷偷往吴邪碗里多夹了块鸡油。他知道,这九年里,吴邪表面上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每天整理资料、绘制地图,甚至跟着山下猎户学了捕猎,可眼底的牵挂从来没少过。当年那个爱笑的小老板,如今眼角添了细纹,双手也因常年握刀、劈柴磨出了厚茧,只有提起张起灵时,眼睛才会亮得像落了星子。
入夜后,雪下得更紧了。吴邪躺在铺着兽皮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风雪声,辗转难眠。他摸出枕头下的青铜铃,那是从蛇眉铜鱼里拆出来的碎片,被他打磨成小小的铃铛,虽不能响,却能让他想起张起灵的麒麟血,想起那些在墓道里相互扶持的日夜。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张起灵站在雪地里,穿着那件蓝色连帽衫,背着黑金古刀,墨发被雪沾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想开口叫“小哥”,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转身走进风雪里,身影越来越淡。
“小哥!”
吴邪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兽皮被攥得皱成一团,青铜铃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他喘着气看向窗外,雪光映着窗纸,一片惨白。
这九年里,这样的梦他做了无数次。每次惊醒,都要摸一摸枕边的地图,确认那句“雪落时归”不是幻觉,才能勉强安下心。
第二日天刚亮,吴邪便背着猎枪上了山。他想去看看当年与张起灵分别的那处石台,虽知道不会有什么痕迹,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得他直皱眉。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看到那处石台。石台上积了厚厚的雪,隐约能看出人工打磨的痕迹。吴邪蹲下身,伸手拂去石台上的雪,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忽然一顿——石缝里嵌着片小小的羽毛,是雪鸮的羽毛,洁白柔软,带着淡淡的暖意。
他认得这羽毛。当年在云顶天宫,张起灵曾用雪鸮的羽毛帮他包扎过伤口。那时他被尸蹩咬伤,血流不止,张起灵二话不说撕下衣襟,用羽毛蘸着自己的血涂在他伤口上,动作利落却轻柔。
“小哥,是你吗?”吴邪攥着羽毛,声音有些发颤。他四处张望,雪地里只有他的脚印,延伸向茫茫远方,再无其他痕迹。
或许是风吹来的吧。吴邪苦笑一声,将羽毛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他知道,张起灵若想现身,自然会出现,若不想,就算他把长白山翻遍,也找不到人。
回到木屋时,王胖子正蹲在门口抽烟,见他回来,扬了扬下巴:“天真,你看谁来了?”
吴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木屋旁的雪地里站着个人,穿着军绿色大衣,戴着棉帽,脸上遮着围巾,只露出双眼睛。那双眼很亮,带着几分熟悉的锐利。
“潘子?”吴邪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潘子扯掉围巾,脸上带着风霜:“老板让我来送点东西,顺便看看你。”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马爬犁,上面堆着油布包裹的箱子,“都是些药品和过冬的棉衣,还有老板托我带给你的信。”
吴邪接过信,信封是牛皮纸做的,上面是三叔熟悉的字迹。他拆开信,里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吴邪,长白山气候恶劣,照顾好自己。张起灵之事,勿急,时机到了,他自会回来。”
没有多余的话,却让吴邪心里一暖。他知道三叔一直记挂着他,也记挂着张起灵。
潘子在木屋住了三日,每日跟着吴邪和王胖子上山打猎、加固木屋。临走前,他拍了拍吴邪的肩膀:“小哥是个重诺的人,他说十年归,就一定不会食言。你要是实在熬不住,就回杭州去,铺子我帮你看着。”
吴邪摇摇头:“不了,我在这等他。他回来要是见不到我,该着急了。”
潘子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老板没看错你,你长大了。”
送走潘子后,长白山的雪更冷了。吴邪每日除了整理资料,便跟着王胖子学习辨识草药。他知道,张起灵回来后,或许会受伤,多学些医术,总能帮上忙。
一日,两人在山上采药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熊吼。王胖子脸色一变:“糟了,是黑熊!这时候的熊该冬眠了,怎么会出来?”
吴邪握紧腰间的猎刀,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雪地里冲出一头黑熊,体型庞大,毛色发黑,眼睛里满是凶光,显然是饿极了。
“天真,你往那边跑,我引开它!”王胖子说着,举起猎枪对准黑熊,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雪地里回荡,黑熊被激怒了,发出一声怒吼,朝着王胖子扑过去。王胖子身手灵活,一个翻滚躲开,却不小心崴了脚,疼得龇牙咧嘴。
就在黑熊再次扑向王胖子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树后窜出,动作快如闪电。吴邪只觉眼前一花,便见那人已经站在黑熊面前,手里握着把黑金古刀,刀身泛着冷光。
“小哥!”吴邪失声叫道。
张起灵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避开黑熊的爪子,同时挥刀砍向熊的前腿。黑金古刀锋利无比,一刀下去,黑熊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后退几步,眼里的凶光渐渐褪去,转身钻进了树林。
直到黑熊消失在视线里,张起灵才转过身。他穿着件黑色的冲锋衣,头发比三年前长了些,披散在肩上,脸上沾着雪沫子,却依旧清俊。他的目光落在吴邪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小哥!”吴邪快步冲过去,几乎是扑进他怀里,“你怎么回来了?还有一年才到十年啊!”
张起灵接住他,手臂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而沙哑:“想你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吴邪眼眶一热。他埋在张起灵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雪松香,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九年的等待,无数个日夜的牵挂,在这一刻都有了归宿。
王胖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咳嗽了两声:“我说小哥,你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差点让我和天真交代在这熊嘴里。”
张起灵看向他,微微颔首:“多谢。”
回到木屋后,吴邪给张起灵倒了杯热茶,又拿出干净的毛巾给他擦脸。张起灵坐在火炉旁,任由他摆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像是要把这九年的空白都补回来。
“小哥,这几年你都在哪?”吴邪忍不住问。
张起灵喝了口热茶,缓缓道:“一直在长白山深处,处理些遗留的事情。”他没有细说,吴邪也没有追问。他知道张起灵的性子,不愿说的,问了也没用,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王胖子炖了锅肉汤,香气弥漫在木屋里。三人围坐在火炉旁,喝着肉汤,聊着这几年的经历。王胖子说起在杭州的趣事,吴邪说起在长白山的生活,张起灵偶尔插一两句话,气氛温馨而热闹。
入夜后,王胖子识趣地去了隔壁的木屋。静室里,只剩下吴邪和张起灵。火炉的火光跳跃着,映得两人周身都笼着一层暖意。
吴邪靠在张起灵肩上,手里把玩着那片雪鸮羽毛:“小哥,你还记得云顶天宫吗?那时你用雪鸮羽毛给我包扎伤口,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在那呢。”
张起灵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吴邪笑了笑,抬头看向他,“小哥,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张起灵看着他,眼底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句坚定的:“好。”他俯身,在吴邪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雪后的清冽和淡淡的暖意。
吴邪的脸颊微微泛红,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张起灵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鼓点一样,敲在他心上,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三人在长白山过着悠闲的生活。张起灵似乎格外珍惜和吴邪在一起的时光,无论吴邪去哪,他都跟着。吴邪整理资料,他就坐在一旁看书;吴邪上山采药,他就背着猎枪护在身边;吴邪做饭,他就帮着烧火、洗菜,动作虽然有些笨拙,却很认真。
王胖子看着两人形影不离的样子,常常打趣:“我说天真,你现在可是粘人精转世,离了小哥一步都不行。”
吴邪瞪他一眼:“要你管。”嘴上这么说,却往张起灵身边靠了靠。
张起灵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人护在怀里。
转眼到了年关。山下的猎户送来些年货,有腊肉、年糕,还有一瓶陈年的米酒。吴邪和王胖子忙着贴春联、挂灯笼,张起灵则蹲在门口,帮着劈柴。他劈柴的动作很利落,每一刀下去,木柴都整齐地裂开,雪沫子溅在他裤腿上,也不在意。
年夜饭很丰盛,桌上摆着炖山鸡、烤野兔、炒野菜,还有王胖子特意做的红烧肉。三人围坐在桌旁,举起酒杯。
“来来来,干杯!”王胖子率先举杯,“祝我们小哥平安归来,祝我们天真得偿所愿,祝我们明年能挖到个大斗!”
吴邪笑了,和他碰了碰杯:“祝你明年能瘦十斤。”
“嘿,天真你这小子!”王胖子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喝了口酒。
张起灵看着两人打闹,嘴角微微上扬,也喝了口酒。米酒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心。
饭后,王胖子早早地睡了。吴邪和张起灵坐在火炉旁,看着窗外的烟花。山下的村民在放烟花,五颜六色的光映在雪地上,格外好看。
“小哥,新年快乐。”吴邪靠在他怀里,声音轻柔。
张起灵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新年快乐,吴邪。”
他低头,吻上吴邪的唇。这个吻很轻,却带着满满的情意,像雪落无声,却早已将心覆盖。吴邪闭上眼睛,回应着他的吻,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仿佛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夜深了,烟花渐渐停了。吴邪靠在张起灵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渐渐睡了过去。张起灵抱着他,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看着吴邪熟睡的脸庞,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
这九年,他在长白山深处辗转,无数次想要回来,却又怕自己的身份会给吴邪带来危险。直到处理完所有隐患,确认不会再有人因他而伤害吴邪,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提前归来。
他知道吴邪在等他,就像他知道,无论他走多远,吴邪都会在原地等他一样。
张起灵俯身,在吴邪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低声道:“吴邪,余生漫长,我不会再离开了。”
睡梦中的吴邪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呢喃了一句“小哥”。
年后不久,潘子又来送过一次东西,见张起灵在,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容。他没有多问,只是放下东西便走了,临走前给了吴邪一个眼神,意思是“好好把握”。
春天来临时,长白山的雪渐渐融化,草木发芽,山间传来鸟鸣。吴邪看着窗外的绿意,忽然说:“小哥,我们回杭州吧?我想看看铺子,也想让你尝尝西湖醋鱼。”
张起灵点头:“好,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王胖子在一旁嚷嚷:“哎哎哎,别忘了带我一个!我也想回杭州吃东坡肉!”
吴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不了你的。”
三人收拾好东西,锁上木屋,踏上了回杭州的路。马爬犁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辙印,延伸向远方,最终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坐在马爬犁上,吴邪靠在张起灵怀里,看着路边的风景。阳光洒在雪地上,泛着晶莹的光,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香。他转头看向张起灵,那人正看着他,眼底满是温柔。
“小哥,”吴邪轻声说,“有你在,真好。”
张起灵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声音低沉而坚定:“嗯,有你,就好。”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春天的暖意。吴邪知道,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只要身边有张起灵,有王胖子,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长白山的雪落了又融,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