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重时,林天佑终于放下手中的《孙子兵法》,指尖在书页上残留的墨迹处轻轻摩挲。他抬眼看向窗外,月色已爬上屋檐,将庭院里的芭蕉叶映得愈发幽深。“时辰不早了,你今日受了惊吓,早些歇息。”他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墨尘渊放在琴桌上的琵琶,弦上还缠着一缕未拂去的月光,像极了某种欲言又止的心事。
墨尘渊点头应下,看着林天佑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涌入,他伸手触碰冰凉的窗棂,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想起百世记忆里那个画面——大战前夜的营帐中,林天佑背对着他,甲胄上的寒光映着烛火,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厌倦了做那个完美的人。那时他只当是胜利者的矫情,如今站在这林府的庭院里,才懂那句话里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挣扎。
子时的钟气声从远处传来,墨尘渊抱起琵琶,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外院的巡夜家丁正靠在廊柱上打盹,他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前走,鞋底踩过青石缝里的苔藓,只留下极轻的声响。后山的小径比白日里更难走,藤蔓时不时勾住他的衣摆,仿佛在阻拦这场注定打破平静的相遇。
问心境崖台下方的竹林里,墨尘渊选了块被月光照亮的青石坐下。他没有调弦,指尖悬在琵琶上片刻,终究还是落下——没有激昂,没有婉转,只有一段重复的、带着滞涩感的旋律,像困在迷宫里的人,一次次撞向墙壁,又一次次固执地起身。音符在竹林间散开,惊飞了栖息在竹枝上的夜鸟,却在崖台方向传来的脚步声中,渐渐低了下去。
林天佑站在竹林入口,玄色外袍被夜风掀起一角。他本是习惯性地往崖台去,却被这突兀的琴声绊住了脚步。那旋律太奇怪了,没有章法,甚至算不上悦耳,可每一个音符都像针,精准地扎在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那是他藏了二十多年的疲惫,是每次在众人面前强装从容后,深夜里独自舔舐的伤口。他握紧腰间的佩剑,剑柄上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却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你为何弹这首?”他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墨尘渊缓缓转身,月光落在他眼底,没有谄媚,没有敬畏,只有一片不含杂质的清澈。他没有解释曲调的由来,只是将琵琶轻轻放在腿上,轻声道:“因为我也常觉得……走不出自己的影子。”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林天佑的心里炸开。他猛地抬头,看向墨尘渊的眼神里充满了错愕——自他记事起,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是天命之子,你要完美”,苏挽晴会夸他“天佑你真厉害”,父亲会拍着他的肩膀说“林府以后就靠你了”,可从没有人问过他“你累不累”,更没有人说过“我懂你的挣扎”。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只能任由眼底的坚冰一点点融化,露出藏在底下的狼狈。
“影子?”林天佑走到墨尘渊身边坐下,崖下的风声卷着他的声音传来,“我的影子,是林府少主,是天命象征,是所有人的期望。你呢?你的影子是什么?”
墨尘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弹琵琶时留下的弦痕。“我的影子,是寄人篱下的乐奴,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是……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住的人。”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林天佑却从那平静里,听出了和自己一样的绝望。
那天夜里,他们没有再说更多的话。林天佑靠在竹树上,望着崖下无边的黑暗,墨尘渊则抱着琵琶坐在青石上,偶尔拨弄两下弦,弹出的依旧是那段无名小调。夜风从竹林穿过,带着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明明没有只言片语,却像交换了千言万语——林天佑懂了墨尘渊的身不由己,墨尘渊也懂了林天佑的故作坚强。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天佑才起身,拍了拍墨尘渊的肩膀:“回去吧,别让下人发现了。”
第二日清晨,墨尘渊刚在书房坐下,就听见门外传来林天佑的声音。他以为是来叫自己去前厅议事,却没想到林天佑手里拿着一本《论语》,径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昨日你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倒想听听,若是施者本身也身不由己,该如何?”
墨尘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林天佑这是在问自己,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期望,若是连施加者都被“天命”束缚,他该反抗还是顺从。他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轻声道:“身不由己不是借口,就像你不愿做完美的人,却还是逼自己去做一样。真正的难,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明知可为而不为之。”
林天佑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住,眼底闪过一丝恍然。他从小就被教导“天命不可违”,却从未想过,所谓的“天命”,或许只是别人为他画的牢笼。“那你呢?”他抬眼看向墨尘渊,“你明知自己是乐奴,却还是会弹那样的曲子,你是在‘为之’,还是‘不为之’?”
“我在试着为自己活。”墨尘渊的目光坚定,“弹那首曲子,是为了让自己舒服,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就像你深夜去‘问心境’,不是为了故作清高,只是为了喘口气。”
林天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点头。他合上《论语》,起身时突然道:“今日前厅议事,你也来吧。父亲问起,就说我让你去学习的。”墨尘渊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林天佑对他放下戒心的信号——林府的议事,连苏挽晴都没资格旁听,如今却破例让他一个乐奴参与。
前厅里,林庄主坐在主位上,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墨尘渊站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能感受到苏挽晴投来的不满目光。议事的内容是关于下个月的宗族祭祀,族老们争论不休,有的说要按照旧例大办,彰显林府的地位;有的说如今边境不宁,应当节俭,免得招人非议。
“天佑,你怎么看?”林庄主的目光落在林天佑身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天佑深吸一口气,正要按照往日的“完美”说辞回应,却瞥见角落里墨尘渊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期待,没有催促,只有一片平静,像在说“你可以说你真正的想法”。
他握紧的手渐渐松开,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坚定:“我觉得应当节俭。祭祀的本意是敬天,不是炫耀。若是为了面子铺张浪费,反而会惹得天怒人怨。”
这话一出,前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族老们面面相觑,苏挽晴更是急得皱起眉头,用眼神示意林天佑收回这话。林庄主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佛珠上转动的速度快了几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林府的颜面,岂能如此轻易舍弃?”
“父亲,颜面是靠实力挣来的,不是靠铺张浪费撑起来的。”林天佑没有退缩,“如今边境的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们却在这里争论祭祀要办得多隆重,传出去只会让人觉得林府冷血。若是因此失去民心,再多的颜面又有什么用?”
墨尘渊站在角落,看着林天佑挺直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欣慰。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打破完美的面具,哪怕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林庄主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好,好一个‘靠实力挣来的’。就按你说的办,节俭祭祀,另外从府里的库房里拿出一部分粮食,捐给边境的百姓。”族老们见状,也纷纷附和,苏挽晴虽然不满,却也不敢再反驳。
议事结束后,林天佑特意绕到角落,拍了拍墨尘渊的肩膀:“方才多谢你。”墨尘渊摇头:“是少主自己有勇气,我只是站在那里而已。”林天佑却不认同,他知道,若是没有墨尘渊那道平静的目光,他或许还是会像往日一样,选择那个完美的答案。
接下来的几日,林天佑去书房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拿着书来问墨尘渊的见解,有时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墨尘渊弹琵琶。苏挽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林天佑对墨尘渊的态度,始终停留在“知己”的层面,没有半分逾越,她就算想找茬,也抓不到把柄。
这日午后,苏挽晴特意让人做了林天佑爱吃的桃花酥,送到书房。她推开门时,正看见林天佑和墨尘渊凑在一起,看着一本摊开的《孙子兵法》,两人的头靠得很近,墨尘渊的指尖指着书页上的某一段,林天佑听得很认真,嘴角还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
“天佑,我做了你爱吃的桃花酥。”苏挽晴强压下心头的醋意,将食盒放在桌上。林天佑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放下吧,我和墨七正说到关键处。”苏挽晴的手僵在食盒上,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往日里,她送来点心,林天佑总会笑着夸她手艺好,可如今,他的心思全在墨尘渊身上,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墨七公子,”苏挽晴转向墨尘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你只是个乐奴,天佑是林府的少主,你总跟他凑这么近,怕是不妥吧?”墨尘渊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行了一礼:“苏姑娘多虑了,我只是在陪少主读书,没有半分逾矩之心。”
“没有逾矩之心?”苏挽晴冷笑一声,“前日议事,你一个乐奴竟敢旁听;今日又跟天佑凑在一起看书,你真当自己是林府的贵客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路过的家丁和丫鬟,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好奇地往书房里看。
林天佑的脸色沉了下来,起身挡在墨尘渊身前:“苏挽晴,你够了。墨七是我让他旁听议事,也是我让他陪我看书,跟他无关。你若是不满,冲我来,别为难他。”
苏挽晴不敢相信地看着林天佑:“天佑,你为了一个乐奴,竟然这么对我?我可是你未来的妻子!”
“未来的妻子,不代表可以随意冤枉我的人。”林天佑的语气冷了下来,“墨七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若是再敢对他无礼,就别怪我不客气。”他说完,拉着墨尘渊的手,径直走出书房,留下苏挽晴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惨白。
走出外院,林天佑才松开墨尘渊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方才……让你受委屈了。”墨尘渊摇头:“少主不必如此,苏姑娘只是担心你。”林天佑却叹了口气:“她担心的不是我,是她的地位。只有你,是真的担心我累不累。”
那天傍晚,两人又去了问心境崖台。这次林天佑没有再等墨尘渊主动,而是直接开口:“你说,我若是真的不做这个‘完美的人’,会怎么样?”墨尘渊坐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拨动琵琶弦:“会有人失望,会有人反对,甚至会有人说你不孝。但你会开心,会活得像自己。”
林天佑看着崖下的云海,月光将他的侧脸映得柔和了许多。“我以前总觉得,若是我不完美,林府就会垮,父亲就会失望。可现在我才懂,那些都是我给自己的枷锁。”他转头看向墨尘渊,眼底闪着微光,“墨七,谢谢你。是你让我知道,我不必做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墨尘渊看着他眼底的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那是百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画面,林天佑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天命”的傀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笑会累的人。他知道,那粒唯一懂我的种子,已经在林天佑心里扎了根,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这束微光,让它在未来的黑暗里,成为照亮彼此的光。
丑时的钟声声再次传来,墨尘渊弹起了那段无名小调。这一次,林天佑没有再沉默,而是随着琴声,展示他那锋芒的剑术。旋律依旧简单,却带了几分释然。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就像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注定要紧紧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