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拂过“段记羊肉汤”那油腻的旗幡。铺子里的客人渐渐稀落，只剩下三两个老酒鬼就着免费的羊油辣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劣酒，谈兴也随着天色一同黯淡下去。
段十三开始收拾家伙什。那口宝贝紫砂壶被他第一个妥帖地收进柜台里。接着是洗刷大锅，厚重的锅底积着一层乳白色的汤垢，这是年月和火候的见证，他拿着铁铲小心地刮着，动作细致得像在打磨玉器。
角落里的青衫书生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碗里的汤早已喝干，连芫荽末都没剩下，却依旧坐了许久，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又或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终于起身，将十五枚铜钱在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对着案板后的段十三微微颔首，便转身融入了门外渐浓的暮色里，步履轻悄，没发出一点声响。
另外那两个劲装汉子，早在书生之前就已离开，走时目不斜视，仿佛真的只是两个被惊马吓到的普通行商。
段十三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刮着他的锅。直到铺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他直起腰，将刮干净的锅用清水涮了又涮，最后舀起一瓢水，“哗啦”一声泼在门口青石板上，冲走一日的油腻与尘埃。
夜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浸透了云州城。
段十三插上门闩，吹熄了柜台上那盏昏暗的油灯。铺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漏进来几点零星灯火，勾勒出桌椅锅灶模糊的轮廓。他没有回后面那间仅能容身的小卧房，而是拖过一张条凳，四平八稳地坐在堂屋中央，面对着紧闭的店门，那把新磨的剁骨刀，就随意地放在手边的地上。
他合上眼，像是睡着了，呼吸绵长均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半柱香的功夫。万籁俱寂中，屋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喀”声。像是夜猫踩碎了半片松动的瓦，又像是风吹动了石子。
段十三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改变。
紧接着，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后窗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落地时如一片羽毛，点尘不惊。黑影在墙角蜷缩了片刻，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着整个铺面，最终，锁定在了堂中似乎已然熟睡的段十三身上。
黑影动了，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直扑段十三身后那间小小的卧房。他的目标明确，并非段十三本人，而是要去搜查那可能藏有秘密的私密空间。
就在黑影与段十三坐着的条凳擦身而过的刹那——
段十三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他的手指如同弹琴般，在空中极其随意地一拂。
没有风声，没有劲气破空。
那疾驰中的黑影却像是猛地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又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钉瞬间刺入了腰眼，身形骤然一僵，前冲的势头硬生生止住，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栽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竟一时挣扎不起。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按住肋下某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浑身气血仿佛都在那一拂之下逆乱翻腾。
段十三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仿佛刚被吵醒。他看也没看地上那痛苦扭动的黑影，只是伸手从旁边摸过火折子，“嚓”一声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重新照亮铺子，也照亮了地上那个穿着夜行衣的不速之客。
“格老子的，”段十三揉着眼睛，语气里满是被人打扰清梦的不爽，“大晚上不睡觉，跑来摸老子被窝？老子又不是俏寡妇。”
那黑衣人勉力抬起头，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他想说话，却因气血翻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段十三站起身，提着油灯走到他身边，弯腰看了看，啧啧两声：“就这点三脚猫的‘踏雪无痕’，也学人做梁上君子？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云州城西，晚上别瞎逛吗？”
他伸出脚，用脚尖在黑衣人肩井穴上轻轻一踢。
黑衣人浑身一颤，那股窒息的逆乱感顿时消散大半，但四肢依旧酸软无力。
“滚蛋。”段十三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告诉你主子，想打听事儿，明天早上派个懂规矩的，排队买碗汤，边喝边问。再敢晚上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手边那把雪亮的剁骨刀上，嘿嘿一笑，“老子正好缺块新鲜肉膘子炼油。”
黑衣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也顾不得浑身疼痛，踉踉跄跄扑到后窗，手脚并用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比来时狼狈了何止百倍。
段十三走过去，将后窗关严实，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人安生。”
他吹熄油灯，重新坐回条凳上，黑暗再次笼罩下来。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毫无睡意。
窗外，更深露重。
云州城的夜，注定不会太平静了。而那锅始终咕嘟着的羊肉汤，似乎也在这愈发诡谲的夜色里，飘散出更加复杂难言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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