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机场航站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声响,像无数面战鼓在同时擂动。霓虹灯和机场的照明灯在湿滑的地面上拉扯出模糊扭曲的光带,整个世界仿佛都浸泡在一种冰冷、黏稠的喧嚣里。
林晚站在国际出发口的闸机前,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即将带她飞往另一个半球的机票。电子屏上,航班状态清晰地显示着“正在值机”。快了,就快了。只要穿过这道闸机,走过那条长长的廊桥,她就能彻底摆脱这里的一切。
包括沈执。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轻微的碌碌声,在她听来却像是自由的号角。她几乎能想象到机舱门关闭的那一刻,沉重的、与世隔绝的安静,以及飞机冲上云霄时,那种将过往一切狠狠抛在身后的失重感。
七年。整整七年。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漫长禁锢终于看到尽头的、奇异的激动。她甚至微微弯起了嘴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在这时,手腕猝然一紧。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她拽了回来,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差点摔倒。手里的机票脱手,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她惊愕回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沈执。
他浑身湿透,黑色的大衣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他身上,不断有水珠从他发梢、下颌滚落,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却因为紧抿而泛着青紫。那双总是沉静、或是在她刻意挑衅下变得冰冷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眼底是骇人的、铺天盖地的血红,里面翻涌着太多林晚看不懂,或者说,不敢看懂的东西——暴怒,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摇摇欲坠的执拗。
他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如同铁箍,冰冷且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周围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投来或好奇或探寻的目光。广播里依旧播放着柔和的登机提示,与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形成诡异而割裂的对比。
林晚的心在最初的惊悸后,迅速冷硬下来。只差一步。功亏一篑。
她试图甩开他的手,声音是刻意营造的冷漠和不耐烦:“沈执,你干什么?放开!”
他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粗重而急促,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亡命的奔逃。
“你就这么想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的,“在我……在我以为你快要死了的时候,拿着我的钱,一走了之?”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绝症。那是她获取第六次厌弃值的筹码。她利用了他的痛苦,他的恐惧,他那些在她看来可笑又可怜的、试图挽回的努力。她看着他为她寻访名医,看着他红着眼眶守在她的“病床”前,看着他因为医生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而瞬间褪尽血色的脸……那时她心里只有系统不断上涨的厌弃值提示音带来的快意。
此刻,这些画面在他血红的双眼注视下,竟泛起一丝迟来的、细密的刺痛。
但她很快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自由就在眼前,她不能,也绝不会在此刻心软。
“不然呢?”她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凉薄又轻松,“沈执,游戏结束了。陪你演的这场戏,我腻了。”
“戏?”沈执重复着这个字,眼底的血色更重,他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腻了?”
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就在林晚以为他要失控发作,或者说出更伤人的话时,他却用一种近乎诡异的、颤抖的动作,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纸似乎也被雨水浸染过边缘,带着潮湿的痕迹。
他将其展开,递到林晚眼前。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沉重。
“那这个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林晚,你告诉我……这个,也是戏吗?”
林晚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纸上。
那不是她伪造的、用来博取他同情和最终厌弃的绝症诊断书。
纸张的格式她从未见过。抬头的Logo是一家以神经系统疾病研究闻名的、她隐约觉得眼熟的海外医疗机构。
而诊断结论那一栏,赫然印着一行加粗的英文术语。
后面紧跟着的,是沈执的名字,和昨天的日期。
那行术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瞬间刺入林晚的脑海,搅碎了她所有的思维。
——Transient Global Amnesia, triggered by severe emotional stress, with high risk of progression to permanent memory loss.
(短暂性全面遗忘,由严重情绪应激引发,具有高进展为永久性记忆丧失的风险。)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似乎是补充说明,提到了“海马体功能暂时性严重受损”、“反复性应激源加剧损伤可能性”、“长期记忆固着失败”等字眼。
时间,地点,人物……他为什么会去做这个检查?在她伪造了那份绝症诊断书之后?
林晚脸上的血色,在看清那行字的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机场惨白的灯光还要白。她眼中的冷漠、不耐烦,甚至那点刻意维持的凉薄,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哗啦一声,崩塌殆尽。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震惊和……茫然。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执。
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她,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暴怒和疯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淹没的痛苦和求证。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像是冰冷的泪。
“玩够了吗?”他问,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破碎的哽咽,“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晚的心上。
“为什么要骗我……你得了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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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遗忘:金钱的枷锁】
“目标人物沈执,厌弃值+15,累计15/100。阶段任务一完成。”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林晚脑海深处响起。
彼时,她正坐在沈执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出租屋里,面前的旧木桌上,放着一张刚刚签好字的助学贷款提前还款凭证。金额不大,却是沈执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兼了三份职,加上他获得的国家奖学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他原本计划用这笔钱,在他仰慕已久的一位教授门下,继续深造。
沈执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午后的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林晚记得,他把那张存折递给她时,眼神明亮而温暖,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晚晚,我的就是你的。你先拿去用,别担心利息的事。我以后还能挣。”
而她,当时是怎么表现的?她一把抢过存折,脸上是刻意练习了无数次的、混合着贪婪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嘴里嘟囔着:“总算不用再被催债的打电话了!沈执,你真好!”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生怕从那里面看到一丝一毫的失望,会动摇她的决心。
事实上,她家里根本没有欠债。那笔钱,在她离开后不久,就通过一个匿名账户,连本带利地转回了沈执的卡里。系统不允许她直接解释,但允许这种“不涉及任务本质”的金钱归还。
此刻,听着系统的提示音,看着沈执沉默而隐忍的背影,林晚的手指在桌下悄悄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成功了。第一步,很顺利。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点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沈执终于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黯淡了些许,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依旧温柔,只是那份温柔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解决了就好。”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以后……有什么困难,还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没有质问,没有怀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对她“拜金”行为的厌恶。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可能存在的失望和压力,独自吞咽了下去。
林晚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胃里像是塞了一团冰凉的、纠缠的线。
系统冷冰冰地提醒:“请宿主专注最终目标。情感波动不利于任务执行。”
最终目标……重获自由。
对,自由。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只有让沈执彻底厌弃她,她才能摆脱这个莫名绑定在她身上的系统,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
这只是开始。必要的牺牲。她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