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将莲花坞内部事务理顺、与聂芷的婚姻生活也步入稳定后，江枫眠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继承人江瑾的“课外教育”上。他深知，一个合格的宗主，绝不能只困守在仙门世家的象牙塔里，必须了解最真实的世间百态，尤其是那些被光华表象所掩盖的、属于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灰暗甚至残酷的一面。

于是，在接下来的近两年时间里，江枫眠时常会带着江瑾，敛去一身灵力，幻化成寻常商贾、游侠甚至落魄书生的模样，深入云梦乃至其他地界的市井街巷、穷乡僻壤。

他们曾扮作收购药材的商人，在一个小镇的集市上，亲眼目睹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为了多换几钱银子给病重的老母抓药，硬是将自己年仅十岁、眼中含泪的女儿推搡到他们面前，近乎哀求地希望他们能“买”下做个丫鬟，甚至言语间暗示可以做妾。周围有人麻木，有人窃窃私语，却无人真正伸出援手。

江瑾当时就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甚至想掏出银两相助，却被江枫眠用眼神严厉制止。事后，离开那喧闹却令人窒息的集市，江瑾久久无法回神，他仰头问江枫眠，声音带着颤抖：“父亲，那人……他怎么能……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江枫眠面色平静，目光却深邃如夜：“瑾儿，你看那集市上，以次充好的米粮，掺了沙子的盐巴，为何依旧有人抢破头？因为对他们而言，能活下去已是侥幸。而那些真正品质上乘的货物，十有八九都作为贡品或高价商品，流入了仙门世家和真正的富贵之家。”

他停下脚步，看着儿子迷茫而受冲击的眼睛，沉声道：“这就是世界的另一面。饥饿、贫困、绝望，能轻易压垮一个人的脊梁和良知。仙门子弟餐风饮露，追求大道长生，可曾想过，脚下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连一日温饱都是奢求？你要记住，人性经不起绝对的考验，尤其是在生存面前。我们无法苛责每一个在绝境中做出无奈选择的人，但作为上位者，你需要看清这背后的根源，而不是简单地以‘善恶’论之。”

他们也曾前往偏远山村，那里正被一群低阶邪祟困扰，牲畜被噬，村民夜不能寐，时有伤亡。村里凑足了微薄的积蓄，求到附近一个依附于某小仙门的小世家，对方收了钱，却只派了两个不入流的弟子前来，敷衍了事地转了一圈，便声称邪祟已除，扬长而去。实际上，那邪祟巢穴根本未动。

江枫眠带着江瑾，在村民绝望的哭泣声中，轻易找到了邪祟巢穴并将其清除。看着村民们千恩万谢，甚至要磕头，江瑾心中却充满了愤怒与冰凉。

“父亲，他们既然收了钱，为何不出力？这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江瑾握紧了拳头。

“因为不值得。”江枫眠的声音依旧冷静，“对他们而言，这些村民的供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收入。而彻底清除邪祟，或许需要耗费更多精力，甚至承担风险。在权衡之下，敷衍了事、保住自身才是‘明智’之举。仙门百家的光辉之下，掩藏着无数这样的‘不值得’。资源、力量，永远是向上聚集的，底层百姓的苦难，往往被视作蝼蚁的挣扎。”

他拍了拍江瑾的肩膀，“所以，瑾儿，你将来若执掌江氏，目光不能只盯着其他仙门，更要看到你治下的百姓。云梦江氏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仅是对敌，更是对己，是对这份庇护一方责任的反躬自省。力量，若不能用于庇护弱小，与那邪祟何异？”

持续的历练与思想的蜕变。

近两年的时间里，江瑾跟着江枫眠，见识了太多这样的场景：官商勾结盘剥百姓，小仙门仗势欺人，天灾人祸面前易子而食的惨剧……每一次，都冲击着他原本在莲花坞和蓝氏构建起的、相对单纯的世界观。

江枫眠从不急于灌输结论，而是引导他观察、思考，然后在事后与他深入探讨。

“瑾儿，这个世界本身就不是非黑即白的。绝对的善良，在某些情境下，可能是最愚蠢的选择，会害人害己。”

“手段不重要？不，手段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使用手段的目的，以及你是否能承担使用这种手段带来的后果。只要你最终站在道理和大局的一边，过程有些瑕疵，并非不可接受。”

“行事需果断，看准了就要出手，犹豫不决只会错失良机，甚至酿成大祸。”

“机敏与藏拙同样重要。该出头时，要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该隐忍时，便要如潜龙在渊，收敛光华。审时度势，是生存和取胜的关键。”

这些教诲，伴随着亲眼所见的真实，一点点融入江瑾的骨血里。他眼中的稚嫩和迷茫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通透。他依旧保持着内心的赤诚与善良，但这善良不再是毫无原则的滥施，而是有了清晰的边界和底线。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了权衡利弊，明白了在某些情况下，迂回和妥协比正面冲突更有效。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笑意未必能抵达眼底；他的言辞依旧有礼，却可能绵里藏针。他不再是那个轻易就会因不公而义愤填膺、冲动行事的少年，而是开始学会冷静分析背后的利益纠葛，寻找最有效的解决途径。他变得圆滑，却不油腻；懂得手段，却不失原则。

江枫眠看着江瑾的蜕变，心中欣慰。他知道，这块璞玉正在被现实精心雕琢，逐渐显露出内敛的光华。或许少了些少年人的纯粹热烈，但作为一个庞大宗门的未来掌舵人，这份早熟的沉稳、清醒的认知和灵活的手腕，远比单纯的善良和武力更为重要。

在一次结束游历，返回莲花坞的途中，江瑾望着云梦泽的万顷碧波，忽然轻声对江枫眠说：“父亲，我好像有些明白，您当初为何会用那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对付虞家了。”

江枫眠挑眉看他。

江瑾继续道：“若按仙门正道的规矩，纠缠于血脉伦理，我们或许永远无法摆脱掣肘，莲花坞也可能陷入内耗。您用非常手段快刀斩乱麻，虽然过程……但结果，确实让莲花坞更快地走向正轨，也能让您腾出手来，做更多像我们现在做的、真正有益于一方的事情。”

江枫眠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他拍了拍儿子的头：“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记住，位置不同，看到的风景和需要承担的责任便不同。守住本心，但不要被规则束缚住手脚。这世间，往往是那些懂得变通、敢于打破陈规的人，才能做成一番事业。”

江瑾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望向远方，目光坚定。他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这个世界的阴暗面他也只窥见一隅。但他不再恐惧，也不再天真。他有了更强大的内心，更清晰的判断，以及，一个引领他看清前路的父亲。他将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个能守护云梦江氏，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他所见到的那些不公的，新的江枫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