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比我先到。
推开工作室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松节油清冽的气息混杂着亚麻仁油的醇厚扑面而来。窗外的阴天是这座城市深秋的常态,光线被过滤得如同旧宣纸,柔和地铺在画架、颜料管和散落各处的静物模型上。
而陆延,就站在那片光晕的中心,背对着我,正对着画布上一片尚未成型的灰蓝色天空
我们共用这间顶层画室。他是油画专业的天之骄子,我是版画方向的普通学生。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却因这狭小的空间产生了交集。
“早。”我放下背包,声音在空旷的室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没回头,只是画笔在调色盘上蘸取颜料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算是回应。陆延的话很少,像他画中那些沉郁的风景,寂静之下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力量。他的侧脸线条利落,下颌绷紧时,会透出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我走到自己的角落,那里堆着梨木版和各式刻刀。我的世界是坚硬的、需要用力雕琢的。而他的,是流动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色彩
沉默是我们之间最常用的语言。只有画笔的沙沙声、刻刀的刮擦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偶尔,我会停下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看他如何将一管普通的白色,调和进复杂的灰调里,瞬间点亮一片朦胧的远山;看他如何用刮刀堆砌起厚重的颜料,塑造出泥土的肌理。
那种专注,有种近乎暴烈的美感。
直到那天下午。我正费力地打磨一块版材,指尖被刻刀划了一道细口,血珠迅速渗了出来。我嘶了一声,翻找创可贴。
“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张干净的软布,和一枚创可贴。是陆延。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眉头微蹙,看着我沁血的手指,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谢谢。”我接过,有些局促。
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我那块只刻了粗坯的木版上。“你在刻什么?”
“没什么,随便练练手。”我的作品在他那些已具惊人感染力的画作前,总是显得稚嫩。
他却俯身仔细看了看:“线条很有力。”顿了顿,他又说,“只是太紧了,你可以……更放松一些。”
他靠得很近,身上松节油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笼罩过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画室里的氧气有些稀薄
后来,我们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从偶尔对彼此作品的只言片语的评价,到分享一瓶酒,在夜深人静时,靠着落满灰尘的窗台,看楼下车流如织的光河。我知道了他来自南方一个多雨的小城,知道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藏着对绘画近乎偏执的热爱与脆弱。
他说:“颜色有时候会背叛你。你越想表达什么,它越会变得一团糟。”
我说:“版画不会,每一刀下去,都是不可逆的痕迹。”
他笑了,很少见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像阴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缕光。“所以,你比我勇敢”
我们的关系,像宣纸上的墨,悄无声息地晕染、扩散。界限变得模糊,空气里开始充满无声的试探。一个递颜料时短暂的指尖相触,一个在身后观摩时落在颈侧若有似无的呼吸,都能让心跳失序
转折发生在一个冬夜。画室里暖气很足,窗外飘着细雪。我们并排坐在地上,分享一副耳机听一首老歌。酒意和暖意让人昏昏欲醉。歌放到一半,他忽然摘下了耳机,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他转过头看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沈知遥。”他叫我的全名,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共鸣。
然后,他吻了我。
那个吻带着松节油的清冷和葡萄酒的甘醇,起初是试探性的触碰,随即变得深入而急切,像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寻到甘泉。所有克制的情感,在这一刻决堤。我们像两簇孤独的火焰,终于找到了彼此,疯狂地燃烧
之后是一段如同浸在蜜糖里的时光。画室成了我们的秘密花园。他在巨大的画布上涂抹着越来越明亮、热烈的色彩,而我刻刀下的线条,也前所未有地变得舒展而充满力量。我们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更好的自己。
然而,火焰燃烧得越猛烈,灰烬便来得越快。
陆延要办一次重要的个展,压力巨大。我们之间对艺术理解的差异,也开始变成细小的摩擦。他希望我放弃版画,和他一起探索更“自由”的油画世界;我却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刀一木,认为那才是我的根
争吵、冷战、和解、再争吵……循环往复。激情褪去后,露出的现实棱角分明,硌得人生疼
最终那次争吵,发生在个展前夕。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歧,积累的情绪全面爆发。我说了重话,关于他的控制欲;他也口不择言,贬低我“匠气”的版画毫无前途
画室里一片死寂。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草图,那是我准备参加年展的作品。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归于一片我最初认识他时的、冰冷的漠然。
“也许我们错了。”他说,“我们根本是两种不同的物质,强行融合,只会是一场灾难。”
我没有反驳。因为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认同了这句话。
他提前搬出了画室。个展很成功,他那幅主画作,名为《灰烬》,画的是燃烧殆尽的荒野,却在焦黑中透出倔强的生机。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在聚光灯下接受赞誉,疏离而有礼。我们目光有过瞬间的交汇,平静无波,仿佛之前的种种,不过是画布上一场可以随时覆盖的败笔
我最终没有放弃版画。第二年春天,我的作品入选了一个重要的青年展。展出那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
“恭喜你。”
我知道是他。我没有回复。
很久以后的一个午后,我独自在画室整理旧物,从一个废弃的画架后面,捡起一张褪色的速写纸。上面是陆延的笔迹,画的是睡着了的我,线条温柔得不可思议。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日期是我们初次接吻的那天。
他写着:“我本想留住那束光,却忘了自己是一片易燃的荒原。”
我拿着那张纸,在窗前站了很久。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进来,和当年一样的温暖。我终于明白,有些相遇,不是为了长相厮守,而是为了在彼此的生命里,刻下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我们燃烧过,化成灰烬,那灰烬肥沃了彼此的艺术土壤,让我们在分离后,各自长成了更坚韧的模样
爱过,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轻轻将那张速写夹进一本厚重的画册里,合上。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