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别样的情感
谢辰野没有听见。他已经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走向床边,一头栽倒下去,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等他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已经是中午。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屋子里被打扫过了。
虽然依旧简陋,但地面干净,散落的杂物被归置整齐,连他昨晚扔在地上的空啤酒罐也不见了踪影。餐桌上放着一杯水,旁边是几片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可能已经过期的解酒药。
而那个被他命名为“陆烬”的少年,依旧蜷缩在沙发里,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抬起眼安静地望过来,眼神里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谢辰野看着那杯水和药片,又看了看沙发上那个安静的身影,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暖流,但很快就被宿醉的头痛和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
他走过去,端起那杯水,仰头喝了一口。
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他放下杯子,没有碰那药片,目光落在陆烬身上,停留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个被他一时冲动捡回来的、名为“陆烬”的麻烦,似乎就这样,在他混乱不堪的生命里,正式占据了一个角落。日子像窗外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黄了又绿,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悄然更迭了数次。
谢辰野早已习惯了生活中多出的这个“尾巴”。陆烬的存在感很低,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像一抹影子,却又无处不在。他会默默地把谢辰野扔在洗衣篮里好几天的衣服洗好晾起,会在谢辰野深夜打工回来时,端上一碗虽然味道普通但热气腾腾的面条,会在下雨前记得收好晾在窗外的衣服。
谢辰野从不问他过去,陆烬也绝口不提。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默契,像两只共同生活在狭小巢穴里的兽,依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着外界的严寒。
谢辰野打着几份零工,在便利店、餐馆后厨、搬运工地之间轮转,挣来的钱勉强够支付房租和两人的基本开销。他变得沉默寡言,眉宇间总是凝结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只有在面对陆烬时,那层坚冰才会偶尔裂开一丝缝隙。
他供陆烬去上了学。这件事他没和陆烬商量,只是在一个夏天快要过完的傍晚,他把一套崭新的、按陆烬身高估摸着买的初中校服放在沙发上,语气平淡地说:“下周一去报道,学校离这不远。”
陆烬看着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愣住了,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情绪波动,像是投入石子的古井终于泛起了波澜。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校服的布料,指节泛白。
“谢谢……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辰野“嗯”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煮泡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凑够那笔学费和杂费,他连续加了一个月的夜班。
陆烬很争气,学习成绩好得惊人,仿佛要把过去缺失的所有时光都拼命弥补回来。他的性格在学校里似乎也开朗了些,虽然依旧话少,但至少不再是刚被捡回来时那副浑身是刺、警惕敏感的模样。只是他放学后总是第一时间回家,从不和同学在外逗留。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谢辰野和书本。
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毫无征兆。
谢辰野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时,正在便利店清点货架。电话那头陌生的声音公式化地通知他,他的母亲因长期遭受严重家暴,于当日下午被发现在家中身亡,施暴者,他的父亲,已被控制。
听筒从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谢辰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世界在他耳边嗡鸣远去,只剩下那个冰冷的声音在不断回响——家暴致死……身亡……控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怎么面对闻讯赶来、脸上带着担忧和恐惧的陆烬。他只是一把推开试图扶住他的少年,冲进卫生间,扶着洗手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谢辰野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装,站在墓碑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毫无知觉。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婉,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青紫伤痕、眼神惶恐的母亲判若两人。
陆烬撑着伞,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为他挡去部分风雨,黑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是担忧,是心疼,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
从墓地回去后,谢辰野彻底垮了。他不再去打工,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么长时间地盯着某处发呆,要么就靠酒精麻痹自己。房间里堆满了空酒瓶,弥漫着浓重的酒气。
陆烬承担起了一切。他请了假,默默地收拾屋子,处理掉空酒瓶,尝试着做各种简单的饭菜,尽管谢辰野往往一口不动。他会在谢辰野醉倒在地上时,费力地把他拖到床上,用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污秽。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床边,看着谢辰野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伸出手,想要抚平那刻骨的痛苦,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怯怯地收回。
有一次,谢辰野醉得尤其厉害,在梦里痛苦地呓语,喊着“妈”,身体蜷缩起来,不住地发抖。陆烬犹豫了很久,最终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边,像很多年前那个雨夜一样,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谢辰野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后,在那熟悉的、带着少年清冽气息的体温包裹下,竟奇迹般地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
那一夜之后,陆烬开始偶尔在谢辰野情绪特别低落或者醉酒的夜晚,睡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只是单纯的陪伴,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时间或许是唯一的良药,尽管药效缓慢且伴随着剧烈的副作用。几个月后,谢辰野似乎从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里稍微挣脱出来一点。他重新开始找工作,虽然眼神比以往更加沉寂,但至少,他不再整日与酒精为伴。
他开始下意识地更加依赖陆烬的存在。那个他亲手捡回来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他灰暗生命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会吃陆烬做的饭,会允许陆烬在他疲惫时帮他按摩太阳穴,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默许陆烬睡在他身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孤寂。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依赖,正在悄然变质。或者说,他拒绝去深想。
陆烬升上了高中,个头窜得很快,几乎要赶上谢辰野。褪去了少年的稚嫩,他的五官愈发俊美得具有攻击性,只是那双看向谢辰野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像是酝酿着风暴的深海。
谢辰野在一家修车厂找到了相对稳定的工作,每天带着一身机油和汗水回家。生活似乎正在艰难地重回某种轨道,尽管那条轨道布满了裂痕。
一个普通的周五傍晚,谢辰野因为修车厂提前完工,难得早早回家。想着陆烬应该快放学了,他鬼使神差地绕路去了陆烬学校门口,想等他一起回去。
还没走到校门,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烬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那棵巨大的榕树下,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生,脸颊绯红,正仰着头,神情激动地对陆烬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粉色信封。
陆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似乎有些不耐烦。
谢辰野的脚步顿住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那幅青春洋溢的画面。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落在陆烬俊美的侧脸上,也落在那个女生羞涩又期待的笑容上。
很美好的场景。
可谢辰野的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蛰了一下,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迅速蔓延开,伴随着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他体内流失。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不是欣慰,不是好奇,而是一种……闷得发慌的窒息感。
他看见陆烬似乎对那女生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女生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失落地低下头。
谢辰野没有再停留,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他没有等陆烬,一个人快步走回了家。
那天晚上,陆烬回到家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谢辰野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已经冷掉的饭菜,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他回来就起身去热菜,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哥?”陆烬放下书包,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谢辰野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饭后,谢辰野第一次没有坐在客厅看会儿电视或者发呆,而是直接起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谢辰野开始有意无意地拉开与陆烬的距离。
他不再允许陆烬在他疲惫时过于亲近的碰触,不再和他有过多的眼神交流,晚上也坚决地反锁了卧室门,即使雷声轰鸣也不再打开。他开始用“哥哥”的身份不断地提醒自己,也提醒陆烬。他告诉自己,那种看到陆烬被表白时的心悸,只是一种错觉,是长久依赖产生的错位情感,是绝对错误且危险的。
他的疏离和退缩,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陆烬的心。
陆烬那双黑沉的眼睛里,原本就汹涌的情感,在谢辰野刻意的冷漠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压抑的火山,积蓄着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熔岩。他看着谢辰野故作平静地划清界限,看着他因为自己的靠近而身体僵硬,看着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哥,你在怕什么?
陆烬在心里无声地问,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又偏执的弧度。
你明明也在意,不是吗?
距离并没有产生美,只催化了某种濒临爆裂的张力。他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墙壁。谢辰野的逃避,成了滋养陆烬内心疯狂爱意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