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散》第一章：七日为期
蝉鸣声织成细密的网，笼罩着整座校园。九月初的阳光依然炽烈，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红砖道上洒下斑驳跃动的光点。
虞欢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开学已经一周，高二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枯燥。他慢吞吞地走在教学楼走廊上，享受着午休时间难得的自由。白衬衫的领口随意敞开着，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欢哥，周末去网吧开黑啊？”身后传来谢知寒的声音。
虞欢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没空，我妈给我请了家教。”
“我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虞欢撇了撇嘴，没有解释。要不是上次月考成绩单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周末还要补课的地步。
走廊尽头，教师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
虞欢下意识地望过去，然后定在了原地。
一个穿着干净整洁校服的男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摞竞赛资料。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像是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清澈而疏离。
那人从虞欢身边走过时，带来一阵极淡的薄荷气息。
“看傻了？”谢知寒用胳膊肘捅了捅虞欢，“那是高三的周骋，年级第一，老师的宝贝疙瘩。怎么，感兴趣？”
虞欢回过神来，嗤笑一声，“关我屁事。”
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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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数学课是虞欢的噩梦。
黑板上的公式像是扭曲的蝌蚪，在他眼前游来游去，却怎么也游不进脑子里。他单手托腮，铅笔在课本空白处漫无目的地涂画。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画了一个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长得过分。
“操。”虞欢低声咒骂，迅速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
下课铃响起，虞欢如蒙大赦，第一个冲出教室。他跑到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靠在墙边慢悠悠地喝着。碳酸气泡在舌尖炸开，带来短暂的清醒。
篮球场上传来有节奏的运球声。虞欢循声望去，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骋一个人在打球。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起跳，投篮，手腕划出优美的弧线。篮球在空中旋转，准确地落入篮筐，连篮网都几乎没有晃动。
虞欢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篮球打得如此安静。
他站在原地，看着周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投篮，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不断起落的球。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沿着脖颈的线条没入衣领。他的呼吸平稳而有节奏，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周骋放在场边的书页。虞欢眼尖地看到那是一本乐谱。
“看够了？”周骋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目光直直地看向虞欢藏身的方向。
虞欢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躲，却又觉得太怂，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路过而已，这球场又不是你家的。”
周骋没有接话，只是拿起地上的水瓶，仰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虞欢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系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红绳，与他的清冷气质格格不入。
“你是高二三班的虞欢。”周骋突然说。
虞欢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上周你的语文作文被贴在公告栏当范文。”周骋的语气平淡无波，“文笔很好。”
这大概是周骋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虞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作文？范文？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事。
“我……”虞欢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周骋已经收拾好东西，从他身边走过。“你的可乐要洒了。”
虞欢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瓶子倾斜了一个角度，褐色的液体正顺着瓶口往下流，沾湿了他的手指。
等他再抬头时，周骋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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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的早晨下起了细雨。
虞欢难得没有迟到，踩着早读铃冲进教室。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几缕黑发贴在额前，让他显得有些狼狈。
“欢哥，今天怎么这么早？”谢知寒递过来一张纸巾。
“别提了，我妈今天值班，顺路把我捎来了。”虞欢胡乱擦了擦头发，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高三的教学楼在他们对面，只隔着一个种满桂花树的中庭。透过蒙蒙细雨，虞欢能隐约看到对面教室里的人影。他不知道周骋在哪个班，甚至不确定能否认出那么远的身影，但还是固执地望着。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谢知寒凑过来。
“没什么。”虞欢收回目光，翻开课本，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无意识中又在桌面上勾勒出一个熟悉的侧脸。
午休时雨停了。虞欢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果然，他那篇胡编乱造的作文被打印出来，贴在公告栏的玻璃后面。
“虞欢，你的文字很有灵气，”语文老师欣慰地说，“就是错别字多了点。”
虞欢讪讪地点头，目光却被公告栏另一侧的照片吸引。那是去年全国数学竞赛获奖者的合影，周骋站在最中间，手里拿着奖杯，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周骋学长很厉害吧？”语文老师注意到他的视线，“他保送A大了，本来这学期可以不用来上课，但还是坚持来学校自习。”
虞欢的心脏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放学时，天空又飘起了雨丝。虞欢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越来越密的雨幕，后悔没听天气预报的话。
“需要伞吗？”
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虞欢猛地回头，看见周骋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
“我……”虞欢一时语塞。
“我送你到校门口。”周骋已经撑开了伞，示意他进来。
虞欢犹豫了一秒，钻进了伞下。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小，他的肩膀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周骋的手臂。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
两人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砖路上。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像是某种节奏缓慢的心跳。虞欢闻到了周骋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气息，混合着雨后湿润的青草香，让他有些恍惚。
“谢谢你的作文。”周骋突然说。
虞欢一愣，“什么？”
“那篇关于孤独的文章，”周骋的声音很轻，“写得很真实。”
虞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从未想过，自己随手写下的那些矫情文字，会被这个人如此认真地阅读。
到了校门口，周骋把伞递给他，“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那你呢？”
“我等人。”周骋的目光望向校门外某个方向。
虞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生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她正朝这边招手，笑容明媚得刺眼。
虞欢的心沉了下去。他把伞塞回周骋手里，“不用了，雨不大，我跑回去就行。”
没等周骋回应，他已经冲进了雨幕。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他却觉得这样才好——至少没有人看得出他脸上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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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早晨，天空湛蓝如洗，仿佛昨日的雨水只是一场幻觉。
虞欢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教室，把书包重重地摔在桌上。
“欢哥，昨晚做贼去了？”谢知寒凑过来。
“滚。”虞欢没好气地趴到桌上，闭上眼睛却全是周骋和那个打伞的女生的画面。
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物理小测验上的题目他一道也看不懂，索性在答题卡上瞎画。下课铃响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答题卡上写满了“周骋”两个字。
“完了。”虞欢喃喃自语，迅速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篮球场。周骋果然在那里，依然是一个人。今天的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沉默，投篮的力道也重了许多。
虞欢躲在老地方，静静地看着。夕阳把周骋的身影拉得很长，那道影子在空荡荡的球场上缓慢移动，像是某种孤独的默剧。
不知过了多久，周骋终于停下来，坐在场边的长椅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个姿势维持了很长时间，长到虞欢开始觉得不安。
“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周骋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虞欢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我没躲。”
周骋抬起头，虞欢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泛红，左脸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划痕。
“你的脸……”虞欢下意识地走上前。
周骋偏过头，“没事。”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远处操场上同学们的嬉笑声，却衬得此刻的沉默更加沉重。
“那是我的姐姐，昨天校门口的女生。”周骋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要结婚了，搬去另一个城市。”
虞欢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周骋站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这个，本来想送给她的毕业礼物。现在用不上了，给你吧。”
虞欢机械地接过盒子，指尖在触碰到的瞬间微微发抖。
“为什么给我？”
周骋已经转身离开，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像是随时会融化在暖橘色的光线里。
虞欢低头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深蓝色的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给文字以自由，给孤独以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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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补课，虞欢心不在焉。
家教老师讲的内容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手指一直在口袋里摩挲着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
“虞欢，这道题听懂了吗？”家教老师敲了敲桌子。
“啊？嗯。”虞欢胡乱点头。
口袋里的钢笔似乎带着周骋手心的温度，烫得他坐立不安。
补课一结束，他就冲出家门，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周末的校园空无一人，只有门卫大爷在值班室里打盹。虞欢轻车熟路地从后墙翻进去，落在软绵绵的草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也不知道能否遇见周骋。他只是觉得，这支笔应该物归原主。
篮球场空荡荡的，桂花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落一地细小的花瓣。虞欢在长椅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钢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笔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在这里做什么？”
虞欢吓了一跳，钢笔差点从手中滑落。他抬起头，看见周骋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着一个纸箱。
“我来还你这个。”虞欢举起钢笔，“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周骋没有接话，只是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把纸箱放在地上。虞欢瞥见箱子里装满了旧书和笔记本。
“你这是干什么？”虞欢问。
“整理一下东西，”周骋说，“有些用不上的就处理掉。”
两人陷入了沉默。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模糊而不真实。
“我姐姐下个月婚礼，”周骋突然说，“她邀请我做伴郎。”
虞欢小心翼翼地回答：“那很好啊。”
“我们吵架了，”周骋的声音很轻，“因为我不希望她嫁那么远。”
虞欢转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周骋的侧脸。那道划痕已经淡了很多，几乎看不见了。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眼神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虞欢轻声问。
周骋终于转过头，与他对视。“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好像真的很想了解我。”
虞欢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那支笔，”周骋继续说，“是我原本打算送给姐姐的新婚礼物。她曾经说，写作是她对抗孤独的方式。现在我觉得，它更适合你。”
虞欢握紧了手中的钢笔，金属的冰凉逐渐被他的体温捂热。
“我看了你那篇作文，”周骋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说孤独像是‘深夜里的第二个月亮，只有失眠的人才能看见’。写得很好。”
虞欢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无人理解的感受，会被这个人如此准确地捕捉。
周骋站起身，抱起纸箱。“我该走了。”
“等等，”虞欢脱口而出，“明天……你还会来打球吗？”
周骋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你希望我来，我自然会。”
这个回答像是一粒种子，落在虞欢心田的土壤里，悄悄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虞欢独自坐在长椅上，直到夕阳西沉。他打开笔帽，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第七天，我遇见了一个像孤岛一样的人。”
笔尖流畅地在纸面上滑动，仿佛早就知道该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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