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笙的加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篮球队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最初的震惊和质疑,在他第一次参与合练后,迅速转变为一种微妙的沉默和接受。
他的篮球风格与他的人一样,冷静、高效,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不像赵磊那样用华丽的运球和激情的呐喊带动气氛,而是用精准的传球和洞悉场况的视野串联全队。每一次传球都仿佛经过精密计算,总能出现在最合适的位置,让接球人感到无比舒适。他的防守脚步移动迅捷,预判准确,虽然身体对抗稍显吃亏,但出色的站位和干扰能力,足以让对位的控卫感到棘手。
顾辰逸是感受最深刻的一个。他作为主攻点,无数次在空切跑出机会的瞬间,篮球就已经恰到好处地送到他手中,力度、角度、时机,都无可挑剔。那种默契,仿佛他们已经在球场上并肩作战多年,而非刚刚成为临时队友。
一场队内对抗赛下来,顾辰逸跑到场边喝水,看着不远处安静擦拭汗水的许怀笙,心情复杂。汗水浸湿了许怀笙额前的碎发,让他苍白的脸颊透出些许红晕,似乎也冲淡了些许他周身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喂,”顾辰逸走过去,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你这‘足够应付比赛’,也太谦虚了吧?”
许怀笙抬眸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拧紧了水瓶盖子。
“体校六年,说放弃就放弃?”顾辰逸终究没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最大的疑问。他无法想象,拥有这样功底的人,会轻易转向纯粹的文化课学习,除非……有什么不得不放弃的理由。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无端一紧。
许怀笙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平淡无波:“人总会改变选择。”
又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顾辰逸胸口那团湿棉花似乎又回来了,堵得他呼吸不畅。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是不是跟你身上的伤有关”,但话到嘴边,看着许怀笙低垂的眼睫和重新紧绷起来的唇角,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在篮球这件事上,许怀笙愿意展露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已属不易。贸然触碰那显而易见的禁区,可能会让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队友”关系瞬间崩塌。
“行吧,”顾辰逸压下翻涌的思绪,扯开一个笑容,伸手揽住许怀笙的肩膀,感受到掌下单薄身躯瞬间的僵硬,但他没有松开,“不管为什么,现在你归队了。联赛,我们一起赢下来。”
许怀笙身体僵了片刻,最终没有挣开,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合练,气氛逐渐融洽。队员们虽然对许怀笙的沉默寡言仍有些不适应,但实力是最好的通行证。他用一次次精妙的助攻和稳定的发挥,赢得了尊重。顾辰逸则有意无意地扮演着桥梁的角色,在许怀笙和队友之间传递信息,调解偶尔因沟通不畅产生的小摩擦。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联结。在教室里,依旧是看似疏远的同桌,一个趴在桌上补眠,一个埋首书海。但到了篮球馆,当他们换上同样的队服,目光在场上交汇时,便有了无需言说的默契。顾辰逸依旧会密切关注许怀笙,但他学会了将担忧隐藏在队友式的关照下——递水,提醒热身,或者在对抗训练时,下意识地卡位,帮他挡住一些过于强硬的冲撞。
许怀笙似乎也默许了这种有限的靠近。偶尔,在顾辰逸帮他挡开一次碰撞后,他会低声说句“谢谢”。偶尔,在顾辰逸因为一个漂亮的配合而兴奋地与他击掌时,他也会抬起手,轻轻回应。
这天傍晚,训练结束,众人散去。顾辰逸因为加练投篮,最后一个离开更衣室。他背着包走出体育馆,却发现许怀笙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似乎是在等人。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清瘦。
“在等我?”顾辰逸有些意外。
许怀笙转过身,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笔记本。“你的物理笔记,有几个地方思路错了,我标出来了。”
顾辰逸接过来,翻看了一下,里面用红笔细致地做了批注,清晰明了。“……谢谢。”他心头微暖,这家伙,表面冷冰冰,其实都记着。
两人并肩走在回教学区取书包的路上,气氛是罕见的平和。夏夜的风带着温热,吹拂着少年们的衣角。
然而,这份平和在走到教学楼后门时,被突兀地打破。
拐角处传来压低的训斥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记住你的身份。别以为碰了点篮球,就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顾辰逸脚步猛地顿住,他清晰地看到,身旁的许怀笙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在暮色中骤然变得惨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屈辱。
顾辰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立刻就想冲过去,看看到底是谁,能用一句话就让刚刚在球场上还冷静自持的许怀笙变成这样。
但他没有动。
他看到许怀笙飞快地垂下了头,双手紧紧攥住了书包带子,指节泛白。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也是一种无声的哀求——不要过来,不要问。
顾辰逸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又强迫自己慢慢松开。他站在原地,听着那个冰冷的男声又训斥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拐角另一边,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僵立在原地。
过了好久,许怀笙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没有看顾辰逸,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几要被风吹散:“……走吧。”
顾辰逸看着他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侧影,那些追问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他沉默地走上前,与许怀笙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带来压力,也没有离远。
回教室的路,沉默得令人窒息。取了书包,离开教学楼,走向校门,一路无言。
直到到了必须分岔的路口,许怀笙低声说了句“明天见”,便要转身离开。
“许怀笙。”顾辰逸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许怀笙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顾辰逸看着他那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单薄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篮球联赛,我们很重要。球队,需要你。”
他没有问“你没事吧”,也没有问“那人是谁”。他只是告诉许怀笙,在另一个领域,他是被需要、被重视的。
许怀笙的背影僵直了片刻,然后,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快步融入了夜色之中。
顾辰逸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知道,有些阴影无法轻易驱散,有些战争他可能无法直接参与。但至少,在篮球场上,他可以成为许怀笙能够信赖和依靠的队友。他们之间那根因篮球而悄然连接的线,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牢固了一些。
那是一种无声的共犯,对抗着不为人知的黑暗。联赛尚未开始,但顾辰逸觉得,他和许怀笙,已经站在了同一片赛场之上,面对着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