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提着行李箱逃离这座城市,到今天作为新锐策展人回到这里,她以为自己早已把这个人从生命里剜干净了,可此刻隔着三十米的雨巷,那道身影还是轻易就搅乱了她胸腔里的潮汐。
“苏小姐?”助理小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先生到了,我们该过去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转身时脸上已挂着职业化的浅笑。她迈步走进雨里,黑色高跟鞋踩过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
陆知珩恰好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那双总是覆着层薄冰的眸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陆先生,久等了。”苏晚伸出手,指尖微凉,“我是本次‘时光褶皱’特展的策展人苏晚。”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才缓缓抬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热,带着熟悉的、淡淡的雪松香气,只一触即分。
“陆知珩。”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更低沉些,像大提琴的最低音,“久闻苏小姐大名。”
苏晚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澜。久闻?他们之间,哪里需要用这两个字来铺垫。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的雪松香气。少年把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未脱的青涩,却异常坚定:“晚晚,等我回来,我们就订婚。”
可他没回来。
他登上了去纽约的航班,成了陆家最年轻的继承人,成了财经杂志封面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商业巨子。而她,在他走后的第三个月,收到了他母亲递来的一张支票和一句冰冷的警告:“苏家破产了,你配不上他。”
后来她才知道,他登机前给她发的最后一条信息——“等我”,原来从来没被她收到过。
“陆先生里面请。”苏晚侧身引路,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本次特展收录了二十位艺术家关于‘时间’的作品,其中有几件……是您捐赠的私人藏品。”
陆知珩跟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展厅入口那幅巨大的油画。画布上是翻涌的云海,角落里藏着个小小的、背着画板的女孩剪影,笔触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是七年前,他亲手画的她。
“苏小姐似乎对我的藏品很熟悉。”他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晚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做足功课是基本素养。何况陆先生捐赠的这几件,都是艺术史上的珍品。”
她刻意避开了那幅油画,径直走向展厅深处。那里陈列着本次特展的核心展品——法国艺术家莫奈的《雾中睡莲》手稿,是陆知珩半个月前才从海外拍回来的,指名要放在这次特展上。
“陆先生为本次特展投入了不少心血。”苏晚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手稿上那些细碎的笔触,“连莫奈家族都没想到,这组遗失的手稿会出现在海城。”
陆知珩走到她身边,视线落在她握着展柜边缘的手上。那双手比七年前瘦了些,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个浅浅的疤痕——是当年为了抢他手里的调色盘,被碎玻璃划到的。
“我以为你会喜欢。”他低声说。
苏晚猛地转头看他,心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喜欢?谁告诉你我会喜欢?
可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却忽然哽住。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有她看不懂的复杂,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落寞。
“陆先生说笑了。”她迅速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疏离,“作为策展人,我只关心展品的艺术价值。”
雨还在下,敲打着展厅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展厅里交织。
这时,苏晚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外婆”两个字。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接起:“外婆?”
“晚晚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却温暖,“我让张阿姨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我这边还有事,可能要晚点……”
“是不是跟知珩在一起呢?”外婆忽然拔高了声音,带着笑意,“我今天听老陆太太说了,知珩回国了,还去看了你的画展,你们……”
苏晚的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看了眼陆知珩。他就站在旁边,显然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唇角竟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外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忙解释,却越说越乱。
“什么不是啊,”外婆不依不饶,“当年要不是……算了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对了,知珩要是有空,让他一起来吃饭啊,我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
挂了电话,苏晚的耳根还在发烫。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想找个话题岔开,陆知珩却先开了口:“看来,我得跟你一起回趟家。”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七年的空白从未存在过,仿佛他们还是当年那对会在周末一起回外婆家吃饭的小情侣。
苏晚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她张了张嘴,想说“不必了”,可对上他那双仿佛盛着星光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外婆家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两侧的老槐树抽出了新绿。
陆知珩把车停在巷口,撑着伞陪苏晚往里走。他身形高大,走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有些局促,却依旧细心地把伞往苏晚那边倾斜着,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你不用这样。”苏晚往旁边躲了躲,“我自己有伞。”
他低头看她,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淋湿了容易感冒。”
这句平淡的话,却让苏晚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七年前,她也是这样在雨里淋了半宿,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始终没等来他的消息。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正在纽约参加一场重要的商业晚宴,身边站着门当户对的林家小姐。
“陆先生,我们已经不是……”
“到了。”陆知珩打断她,指了指前方那扇挂着红灯笼的木门。
苏晚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院子里的石榴树抽出了新叶,张阿姨正系着围裙在廊下摘菜,看到他们进来,眼睛一亮:“苏小姐回来啦!陆先生也来了!”
“张阿姨。”陆知珩笑着点头,语气熟稔得仿佛昨天才来过。
苏晚没说话,径直走进屋里。外婆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进来,立刻放下报纸迎上来:“晚晚回来啦!让外婆看看,瘦了没?”
“外婆,我挺好的。”苏晚扶着老人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陆知珩正脱鞋,动作优雅,连弯腰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他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知珩啊,快进来坐。”外婆招呼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多少年没来了,外婆这屋子还是老样子吧?”
“没变,跟我记忆里一样。”陆知珩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照片。最显眼的那张是苏晚十八岁生日时拍的,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身边站着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两人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
苏晚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起身道:“我去看看张阿姨的菜做好了没。”
她逃也似的冲进厨房,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张阿姨正在炖红烧肉,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厨房里,却压不住她心头的慌乱。
“苏小姐,你跟陆先生……”张阿姨欲言又止。
“我们没什么。”苏晚立刻否认,声音有些尖锐。
张阿姨叹了口气:“当年你们多好啊,知珩那孩子,天天往这儿跑,就为了给你送瓶牛奶。你外婆总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晚背过身去洗菜,冰凉的自来水浇在手上,才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是啊,当年多好。
他是海城陆家最受宠的小孙子,却愿意骑着单车载她穿过大半个城市,就为了吃一口巷尾的糖炒栗子。她是苏家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却会为了他在画室里待上一整天,只为给他画一张满意的肖像。
可后来呢?
苏家破产,父亲不堪重负跳楼自杀,母亲带着弟弟远走他乡。她从云端跌入泥沼,而他,成了高高在上的陆氏集团继承人。
“晚晚,出来吃饭了。”外婆在外面喊。
苏晚擦干手走出去,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红烧肉、糖醋小排、松鼠鳜鱼……全是她和陆知珩当年爱吃的。
陆知珩主动给她盛了碗汤:“喝点汤暖暖胃。”
苏晚没接,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低头小口地啃着。
外婆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没话找话地问:“知珩啊,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嗯,陆氏的重心要迁回国内,以后会长期在海城。”陆知珩回答,目光却落在苏晚低垂的侧脸上。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笑得合不拢嘴,“你跟晚晚也该……”
“外婆!”苏晚打断她,“我吃饱了,去书房处理点工作。”
她放下筷子起身,几乎是跑着上了楼。书房里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书架上摆满了画册,书桌上放着她当年用的画板,角落里堆着几个未完成的雕塑。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七年前,陆知珩就是在这棵树下,把那枚刻着她名字的戒指戴在她手上的。
“晚晚,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可戒指早就被她扔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在她以为他会回来拉她一把,却只等到他和林家小姐订婚的消息时,她就把那枚戒指扔进了海里。
楼下传来外婆和陆知珩的谈话声,隐约能听到“当年”“误会”之类的字眼。苏晚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误会?什么误会?是误会了他母亲拿着支票羞辱她?还是误会了他在纽约搂着别的女人笑靥如花?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声音停了。苏晚听到脚步声上楼,停在了书房门口。
“苏晚。”陆知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能进来吗?”
苏晚没说话,背对着门站着。
门被轻轻推开,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雨气。“外婆让我问问你,画展结束后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看你父亲。”
提到父亲,苏晚的身体僵了一下。父亲的墓在城郊的公墓,她每年都会去一次,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不用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我自己去就好。”
陆知珩走到她身边,看着窗外的雨:“当年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委屈?”苏晚转过身,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陆知珩,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母亲带着弟弟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为了凑学费,在酒吧洗杯子洗到天亮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积压了七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纽约过着你的好日子,你的订婚宴办得风风光光,而我呢?我像条狗一样在泥里挣扎!”
陆知珩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眼底翻涌着痛苦:“晚晚,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
“不是哪样?”苏晚打断他,眼泪掉了下来,“难道不是你母亲找到我,说我配不上你吗?难道不是你默认了这一切吗?陆知珩,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现在来跟我说这些?”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也刺向她自己。
陆知珩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他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泪,却被她猛地打开。
“别碰我!”苏晚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厌恶,“陆先生,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陆知珩的手僵在半空,眸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苏晚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是在为她哭泣。她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可再次面对陆知珩,面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会在雨夜里哭鼻子的小女孩。
不知哭了多久,她抬起头,看到书桌上放着一本画册。那是陆知珩当年送她的,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是他清秀的字迹:“晚晚,愿你永远活在阳光下。”
阳光?
苏晚拿起画册,狠狠地砸在地上。
在她最需要阳光的时候,他却亲手把她推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