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的挣扎

他正式踏入了这片被无数隐秘传闻笼罩、被称作“迷魂凼”的死亡湿地。仅仅一步之隔，脚下的土地瞬间变得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山林间那种相对坚实、充满弹性的腐殖土，而是变成了深黑色、饱含水分、仿佛拥有生命的粘稠泥沼。每迈出一步，沉重的登山靴都会深深地陷入其中，直没至脚踝，甚至小腿，发出“噗叽、噗叽”的、令人极端不安的声响，拔出来时异常费力，粘稠的泥浆如同不甘的鬼手，死死拖拽着。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有机物腐烂、矿物质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恶臭，浓烈到几乎形成了实质，吸入肺里带着一股粘腻的阻塞感，让人头晕目眩。

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浓重，灰白色的浓雾如同厚重、湿冷的棉絮，又像是某种有意识的活物，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缠绕。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有时甚至只能勉强看到眼前一两米内的事物。所有的光线都被这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灰蒙彻底扭曲、吞噬，周围陷入一片混沌，方向感在这里彻底失效。他不得不将头灯调到最亮的档位，但原本明亮的光柱射入这片浓雾，却被严重散射，形成一道昏黄模糊、几乎无法穿透的光幕，非但没能照亮前路，反而更添了几分朦胧、扭曲与诡异，将那些在光晕边缘晃动的阴影衬托得更加鬼祟。

他不得不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父亲的罗盘上，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几乎要嵌进肉里，举到眼前，依靠着那个在混乱磁场中依旧恒定不变的刻痕箭头来指引方向。在这里，视觉、听觉、甚至直觉都变得不可信，充满了欺骗性，唯有这父亲留下的、浸透着未知力量的信物，是他在这片死亡迷宫中唯一的、微弱的方向标。

然而，迷魂凼的危险，远不止于这恶劣到极致的地形和感官剥夺。

前行了不到一百米，他就开始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像是遭遇了最剧烈的晕船，太阳穴突突直跳。紧接着，耳边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的怪异声响，起初像是山风吹过狭窄岩石缝隙发出的、如泣如诉的呜咽，渐渐地，这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变成了无数模糊而重叠的低语，仿佛有数不清的人隐藏在他周围翻滚的浓雾中，紧贴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无法分辨具体内容，却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脊背发凉的恶意与诱惑，时而像是指责，时而是哭泣，时而又像是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吟诵。

“保持清醒！守住本心！都是假的……是这片雾搞的鬼……”他用力甩了甩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头颅，低声地、反复地告诫自己，同时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疼痛感暂时驱散了那些诡异的幻听，让他的意识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但视觉上的干扰和欺骗接踵而至，而且更加凶险。在头灯那昏黄光柱扫过的边缘，在雾气剧烈翻滚搅动之处，总有一些扭曲、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有时像是一截飘动的、沾满泥污的衣角；有时像是一张惨白浮肿、没有五官的人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有时又像是某种多足的、体型巨大的爬虫，拖着粘湿的身体，迅速隐入旁边的沼泽草丛，留下窸窣的声响和一道清晰的滑痕。他强迫自己不去细看，不去分辨，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罗盘那颤动的指针和脚下那相对坚实——或者说，仅仅是暂时不那么容易立刻陷下去——的微小路线上。

辨认路径本身，就是一种对精神力和体力的极致消耗。这片沼泽布满了精心伪装的、致命的陷阱。有些水洼看起来清澈见底，仿佛一脚就能踏过，实则下面是无底的深渊；有些地方覆盖着翠绿诱人的浮萍，像是一片小小的草坪，下面却是能够瞬间吞噬一切的流沙泥潭。他必须时刻用工兵铲向前方、向左右试探，小心翼翼地寻找那些生长着特定耐湿植物（如成簇的莎草、相对坚挺的灯芯草）的、略微隆起的埂子，或者踩着那些勉强暴露在泥沼表面的、盘根错节、滑不留手的古老树木根系，像走钢丝一样艰难前行。速度慢得令人绝望，如同在黏稠的胶水中爬行。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外面套着的冲锋衣也沾满了泥浆和水汽，变得异常沉重，限制着他的行动。身上之前在工厂和山坡滚落时造成的擦伤和淤青，在汗水、泥水和各种腐败菌的浸润下，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有些发炎红肿的迹象。极度的疲劳和长时间精神高度紧张，如同两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不断地拉扯、折磨着他已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他全神贯注、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与脚下这片死亡沼泽的搏斗时，一阵明显不属于自然风声、也不属于那些诡异幻听的声响，猛地穿透了厚重的浓雾，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是脚步声！沉重而杂乱，不止一个人！还有压低的、模糊却充满戾气的交谈声！

张程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瞬间熄灭了头顶那盏可能暴露位置的头灯，迅速伏低身体，借助稀薄的雾气掩护，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旁边一丛茂密的、枯黄高大的芦苇后面。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控制般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担心会被对方听见。他死死屏住呼吸，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透过芦苇杆之间狭窄的缝隙，紧张万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浓雾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搅动，几道模糊却充满威胁感的人影逐渐靠近、变得清晰。三个人，都穿着专业且昂贵的户外装备，防水透气面料上沾满了泥点，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彪悍、阴冷的气息，与周围原始自然环境格格不入。为首那人，微微侧头间，脸上那道从眉骨一直狰狞地斜拉到嘴角的蜈蚣状刀疤，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张程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是昨晚袭击他家的那伙人！是那个疤脸男！他们竟然也追到了这里！而且看他们的行进速度和方向，似乎并没有像他一样在这迷魂凼中彻底迷失方向，虽然也显得艰难，但目标明确，速度比他快上不少！

“操！这他妈什么鬼地方！跟掉进一锅糨糊里一样，寸步难行！”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男人骂骂咧咧，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手里的高级指南针被他烦躁地晃得哗哗作响，指针疯狂旋转，“这破玩意儿进来就他妈彻底废了！屁用没有！”

“闭嘴！给你脸了？省点力气走路！”疤脸男猛地回头，低声呵斥，眼神如同在黑暗森林中觅食的猎豹，锐利而警惕，不断扫视着周围翻滚的浓雾，仿佛在搜寻猎物，也像是在提防着雾中可能存在的其他东西，“感觉不会错，那小子肯定就在前面不远。老大亲自下的‘引路香’虽然味道淡得快闻不到了，但大致方向错不了！都他妈给我把招子放亮点！别阴沟里翻船！”

“引路香？”躲在芦苇丛后的张程心中猛地一震，瞬间明白了！在昨晚废弃工厂那场混乱的追逐中，或者在更早的时候，他们接近自己家时，对方可能就在不知不觉间，在他身上动了手脚，用了某种他无法察觉、甚至是传说中的追踪秘药！所以对方才能在这连最精密的仪器都彻底失灵的迷魂凼里，依旧能大致锁定他的位置和方向！

一股比沼泽寒意更加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沿着他的脊椎爬满了全身。他不仅要在与这片诡异恶劣的自然环境的生死搏斗中求生，还要时刻提防这些如影随形、手段狠辣、目的明确的亡命之徒！前路瞬间变得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