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能再动此人了

晨雾未散，山道两侧的百姓却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今日是南临国罕见的夏日祭典，不为庆贺，而为赎罪——连月霪雨毁了三州农田，钦天监推演天意，终将矛头指向一人：北安侯沈宁安。

可当那道身影缓步而来时，人群竟自发地向两旁退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不可冒犯的存在。

他着一身素白深衣，外披淡青纱袍，衣角绣以银线勾勒的竹影，风过时如水波轻漾，衬得身形愈发清瘦出尘。腰间玉带垂下一段丝绦，随步伐微微晃动，像极了旧年画中踏云而来的谪仙。

人们怔然望着——这真是那个阴鸷诡谲、执掌内廷刑律的太监沈宁安？那双曾令宫人闻声色变的眸子，如今澄明如秋潭，眉宇间再无戾气，只余一片沉静。

“让一让……让一让。”有妇人拉着孩子低语，“别挡了贵人去路。”

一个卖瓜的老汉呆立原地，手中破扇忘了挥动。他曾亲眼见沈宁安杖杀过一名贪墨赈粮的小吏，血溅宫墙。那时他恨得咬牙切齿，此刻却觉心头莫名发紧，竟生出几分敬畏。

沈宁安行至祭坛前，抬袖整冠，从容上前。

“臣沈宁安，参见陛下。”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清晰入耳。

洛帝端坐高台，龙袍广袖微动。他昨夜尚在御书房怒斥此人“祸国殃民”，此刻见其这般模样，竟一时语塞。那一身白衣太过刺眼，像是专为今日准备的祭品，又似一场精心布置的挑衅。

“时辰已到。”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冷硬，“不必多言，登台请罪。”

“是。”沈宁安应得极轻，转身踏上九级石阶。

祭台之上，钦天监太史令捧着铜盘候立，眼中藏着掩不住的得意。群臣列于台下，多数低头避视，少数几人 exchanged glances，嘴角噙笑。他们等这一刻太久——借天灾之名，除权宦之患，名正言顺。

风忽然停了。

树叶不再摇曳，幡旗垂落不动，连蝉鸣都悄然止息。天地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宁安立于台心，面向苍穹，朗声道：

“天在上，地在下，吾心昭昭，可鉴日月。沈宁安虽身为刑余之人，然任职七载，掌诏狱而未枉杀一人，理奏章而未误国事。若问是否有过？有过。若问是否知悔？不知。因我所行之事，皆出于公；所断之案，皆依律法。纵使万人指我为妖祟，我亦敢言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万千面孔，一字一顿：

“我，无愧于心。”

话音落地，全场死寂。

随即炸开一片喧哗。

“狂妄！简直大逆不道！”一位礼部老臣拍案而起，须发皆张，“天降大雨，百姓流离，你竟敢说自己无罪？”

“此等佞幸，还请皇上即刻诛之，以谢天下！”

“对！杀一儆百，方能止住天怒！”

百姓也跟着鼓噪起来。有人拾起烂泥欲掷，却被身旁同伴拉住：“等等……你看天上……”

众人抬头。

原本厚重如铁的乌云，竟从中裂开一道缝隙。一线金光斜劈而下，正落在祭台之上，将沈宁安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眼轮廓。

风又起了，但这风不同以往——温润柔和，带着泥土与草木初醒的气息，拂面时不似人间常风，倒像是自仙境吹来。

更令人骇然的是，那道光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明亮。沈宁安跪倒在地，背对众生，双手举过头顶，似在质问苍天：

“若天地真有灵，为何听不见忠魂泣血？若神明果无私，为何容奸佞横行？我不过一介残躯，却愿以性命换清明。今日万众唾骂，千夫所指，若上天尚存公正，请降异象，证我清白！”

最后一字落下，天地骤变。

轰然一声，乌云四散，烈日当空！万里晴空如洗，阳光倾泻如瀑，照得整座祭山熠熠生辉。

而就在所有人惊愕之际，沈宁安周身泛起七彩霞光，非火非焰，流转不定，宛如朝霞缠身，瑞气盈体。他的白袍被映成金色，发丝飘舞间似有星辰闪烁，侧脸线条柔和如神像雕塑。

“天……天显异象！”有人颤声喊道。

“这是祥瑞！绝对是祥瑞！”一名老农扑通跪下，额头触地，“小人刚才还想扔石头，罪该万死啊！”

“北安侯是受冤的！老天爷都替他说话了！”

“拜神仙！快拜神仙！”

刹那之间，哭喊声、叩首声、祷告声汇成洪流。方才还叫嚣着要杀他的百姓，此刻纷纷伏地膜拜，有人甚至撕下衣角点燃作香，虔诚跪祈。

官员们面如土色。那位刚刚厉声讨伐的礼部尚书，手扶栏杆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钦天监太史令手中的铜盘“哐当”落地，滚出几枚龟甲，无人敢去捡。

洛帝僵坐高位，指尖掐入掌心。

他知道不能再动此人了。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民意如潮，天象示兆，若此时仍执意加罪，便是违逆天命、悖反民心。哪怕他是九五之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传旨。”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北安侯沈宁安，得天眷顾，乃国之祥瑞。自今日起，免其一切责罚，赐紫绶金印，镇守东宫。”

圣旨宣毕，掌声雷动。

唯有高山之侧，树影深处，归竹望着那被霞光包裹的身影，声音发抖：“殿下……难道真是天意？可我怎觉得，这光来得太巧？太准？像是……早就算好了时辰？”

洛思尧倚靠朱栏，指尖轻轻摩挲唇边笑意。他望着祭台上那个跪着的人，眸光幽深，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

“祥瑞？呵……只怕这天上的云，也是他养的。”

风再次掠过山巅，卷走最后一片残云。

而在无人看见的祭台暗格之下，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正缓缓收回地底，末端连接着埋藏多日的琉璃聚光阵——那是沈宁安三个月前，亲自监造的“天机匣”。

阳光依旧灿烂。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场“神迹”，究竟是天降恩宠，还是人心织就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