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像是谁在暗处低语。月光斜斜地洒进北安侯府的后院,碎成一片银霜,铺在青石板上,映出一道修长身影——那人足尖一点,翻墙而入,动作轻盈如羽,竟未惊起一丝尘埃。
沈宁安正靠在窗边翻一本《农政全书》,看得昏昏欲睡,忽听“啪”一声轻响,抬头便见洛思尧站在她院中,衣袂微动,发丝拂面,一双眸子清得像秋水初生,静得能照见人心底最深的波澜。
她手一抖,书差点掉地上。
“你又来?”她语气冷淡,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口,“上次翻墙说是送药,这次呢?送噩梦吗?”
洛思尧不答,只缓步走近,手中执一盏琉璃灯,暖光映着他眉目如画的脸,仿佛从古卷里走出的谪仙人。“侯爷这话说得狠。”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笑意,“我若真送梦,也该是美梦才对。”
“免了。”沈宁安冷笑,“本侯睡眠质量差得很,再美的梦也扛不住你半夜造访。”
她嘴上说着嫌弃,心里却警铃大作。这已是第三次了——三更半夜翻墙而来,既不走正门也不通报,偏偏总挑她独处之时。若说无图谋,鬼都不信。
可她更怕的是,自己竟开始习惯这种突兀的出现。
洛思尧将灯放在石桌上,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上,微微一顿:“看来,昨夜也没睡好?”
“还不是拜某位‘贵客’所赐。”她讥讽道,“五皇子殿下日理万机,不去操心朝政,倒有闲情逸致专程来扰人清梦?”
“只是顺路。”他语气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深意,“顺便提醒一句——二皇子今日早朝必有动作,侯爷若不想被推上风口浪尖,最好早做防备。”
沈宁安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你这是在警告我?”
“是提醒。”他纠正,声音轻得几乎融化在风里,“周其正明日会被弹劾,罪名贪墨赈灾银两。陛下会命你主审此案。”
她瞳孔微缩:“你怎么知道?”
“直觉。”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温润如玉,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疏离,“或者……是你那位‘皇兄’太迫不及待了。”
沈宁安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我想问——你有没有可能争储?”
空气骤然凝滞。
连易站在廊下,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低头装聋作哑,心里直念阿弥陀佛:主子啊,这话可是杀头的罪!
可洛思尧只是轻轻一笑,抬手拂去肩头一片落叶:“侯爷以为呢?母为大晟公主,血统不纯,连宗庙祭典都不得近前,谈何太子之位?”
他说得坦然,甚至带着几分自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藏着一场未曾点燃的火。
“所以你是认命了?”沈宁安盯着他。
“不。”他摇头,语气依旧平和,“我只是清楚自己的位置。棋子也好,弃子也罢,只要还在局中,就未必没有翻盘之机。”
话音落下,他转身欲走。
“等等。”沈宁安突然开口,“你说周其正会被诬陷?”
洛思尧回头,月光打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峻轮廓:“百姓爱戴之人,最容易成为刀下祭品。侯爷聪明一世,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杀意?”
说完,他足尖轻点,身形掠起,衣袍翻飞间宛如乘风而去。风吹衣袂,飘然若仙。
沈宁安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未动。
良久,她才低声喃喃:“洛思尧……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拖我下水的?”
连易小心翼翼凑上前:“主子,五皇子他……真的不能当太子吗?”
“理论上不能。”沈宁安揉了揉太阳穴,“但问题是——洛亦景为什么要推他出来办案?这不是帮他,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那个从未谋面的二皇子——手段阴柔,布局缜密,擅借他人之手除异己。如今让她查户部尚书,再让洛思尧协助,分明是要把两人绑在一起,一旦案发失控,便是同罪共责。
“这一招,叫一石二鸟。”她冷笑,“既打压清流重臣,又试探我们两个的态度。妙啊,真是妙。”
连易听得心惊肉跳:“那……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刃,“接下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北安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宁安顶着一对熊猫眼上了早朝。
金殿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户部侍郎陈文昭出列,声泪俱下控诉周其正十年来私吞国库、克扣灾银,更有账册铁证呈上。
满朝哗然。
周其正是出了名的“穷官”,家中连件像样的瓷器都没有,女儿出嫁时用的还是旧被褥。这样一个人,竟被指贪腐百万?
沈宁安站在武将列首位,听着那些指控,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假的。全是假的。
但她不能说破。
皇帝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她身上:“北安侯,此案交由你全权审理,务必查明真相,安抚民心。”
她躬身领命,眼角余光瞥见洛亦景坐在龙椅旁,唇角含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紧接着,二皇子起身奏道:“父皇,此案牵涉户部中枢,单凭一位侯爷恐怕难以镇场。不如派一名皇子协同办案,既能彰显朝廷重视,也可历练储君之才。”
皇帝皱眉:“哪位皇子合适?”
“儿臣举荐五弟洛思尧。”洛亦景语气诚恳,“五弟素有才名,且性情稳重,正可借此机会参与政务。”
殿内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提拔,是算计。
洛思尧若推辞,便是怯懦避事;若应下,则与沈宁安共担风险。而周其正一旦定罪,百姓怒火必将转向主审官员——尤其是那位身份敏感的“半个外族”皇子。
皇帝沉吟片刻,终是点头允准。
退朝后,沈宁安刚走出宫门,就看见一辆玄色马车停在阶下,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洛思尧倚窗而坐,朝她微微一笑:“侯爷,请。”
她脚步一顿,咬牙切齿:“你还真来了?”
“奉旨办事,岂敢不来?”他笑意加深,“况且,能与侯爷同乘一车,实乃荣幸。”
她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上了车。
车厢不大,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不过三尺。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清冽而不侵人,莫名让她想起某个雨夜他曾递来的油纸伞。
“你现在满意了?”她冷冷道,“乌鸦嘴开光,麻烦上门。”
“我宁愿猜错。”他看着她,“但我更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
“信你?”她嗤笑,“你每次出现都像幽灵一样,说话半真半假,谁知道哪句是饵,哪句是钩?”
他不恼,反而轻叹:“若我说,我也想做个普通人,不必藏话,不必算计,你会信吗?”
她怔住。
那一瞬,她仿佛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极淡,却真实存在。
但她很快收回视线,冷声道:“少来这套。我们现在是被迫合作,别整些暧昧不清的戏码。你要真想帮我,就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我说了,你会信吗?”他反问。
“试试看。”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周其正没贪钱。但他十年前经手的一笔边军粮饷,被人动了手脚。真正的账本不在户部,而在……御史台。”
沈宁安瞳孔骤缩。
御史台?那是洛亦景的地盘!
也就是说,这场弹劾根本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早就埋好了证据链!
“他们要借周其正之死,清洗户部,扶持亲信。”她迅速推演,“同时嫁祸于我,再利用你身世问题煽动舆论,一举两得。”
洛思尧点头:“聪明。”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需要你查下去。”他直视她,“而且……我不想看你被人当枪使。”
她冷笑:“你就那么确定我不是枪?”
“因为你的目光太清醒。”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眼下青黑,“而一个真正冷血的棋子,不会为此失眠。”
她猛地偏头躲开,心跳漏了一拍。
“别碰我。”她警告。
“抱歉。”他收回手,神色恢复淡漠,“只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对手,而不是被当作替罪羊。”
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嘈杂声——百姓围聚刑部门口,高呼“还我清官”,有人砸门,有人哭喊,场面几近失控。
沈宁安掀帘望去,只见刑部大门紧闭,门前跪着数十名老弱妇孺,手中举着写有“周大人冤枉”的白布条幅。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洛思尧:“待会儿进去,你最好管住嘴。别再说什么‘心情甚好’之类的话,不然等会儿被扔臭鸡蛋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洛思尧轻笑:“若真被扔,我也愿替你挡一枚。”
“省省吧。”她冷笑出门,“乌鸦精也是会遭报应的——你这张嘴,迟早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