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

春深似海，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到了极盛，秾丽非凡。

皇后在凤仪宫设了赏花宴，遍请六宫妃嫔。

帖子送到关雎宫时，沈容儿正抚着微隆的小腹，感受着里面细微的胎动。她本欲以安胎为由推拒，但皇后的贴身女官亲自来请，言辞恳切，又道“六宫姐妹皆至，独缺贵妃娘娘，恐惹非议”，沈容儿权衡片刻，终究还是应下了。

凤仪宫今日布置得格外富丽堂皇，牡丹的馥郁香气几乎要将人淹没。

皇后顾氏端坐主位，凤冠霞帔，仪态万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

沈容儿到时，殿内已坐了不少妃嫔，见她进来，说笑声微妙地停顿了一瞬，各种目光隐晦地落在她身上，尤其是那已显怀的腹部。

“沈贵妃来了，快坐。”皇后笑容温婉，指了指自己下首最近的位置，“你身子重，本宫特意让人备了软垫。”

“谢皇后娘娘体恤。”沈容儿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宴席伊始，无非是赏花、品茗、说些闲话。皇后似乎心情极好，与众人谈笑风生，还特意介绍了今日所用的新茶，乃是岭南新贡的“鹤岭仙毫”，言其香气清远，回味甘醇。

宫女为沈容儿奉上一盏。茶汤清亮，香气却异乎寻常的浓烈，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味。沈容儿心中警觉，轻轻嗅了嗅，并未立刻饮用。

皇后却看了过来，笑吟吟道：“沈贵妃怎么不喝？可是觉得本宫这茶不好？”她语气温和，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这鹤岭仙毫性寒，本宫知你有孕在身，特意让人用文火慢焙了许久，去了寒气，最是温和不过，且这茶安神静心，于你养胎有益。”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的“好意”难以推拒。

沈容儿端起茶盏，指尖微紧，只得浅浅抿了一口。茶汤入口，那丝涩味愈发明显，绝非正常茶味。她强忍着咽下，胃里隐隐泛起不适。

皇后见她喝了，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又道：“光喝茶难免单调，这是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糕，用的是去岁存下的金桂，香甜软糯，你也尝尝。”她示意宫女将一碟精致的糕点端到沈容儿面前。那桂花糕做得小巧玲珑，色泽金黄，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沈容儿目光落在那糕点上，心头警铃大作。皇后的热情太过反常。

她正欲寻借口推脱，皇后却已亲手拈起一块，递到她面前，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怎么？莫非是嫌弃本宫宫里的点心？”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妃嫔都看着这一幕。拒绝皇后亲手递来的食物，便是大不敬。

沈容儿看着那块桂花糕，仿佛看到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善了。若强行不吃，皇后必有后招，恐怕会更难应对。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皇后再大胆，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所欲为。

她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那块桂花糕，在皇后含笑的注视下，和其他妃嫔或好奇或看好戏的目光中，轻轻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却尝不出半分香甜，只觉得一股寒气似乎顺着喉咙钻了下去。

强忍着吃完那块糕，沈容儿只觉得小腹隐隐传来一阵坠痛。她脸色微微发白，借口更衣，扶着锦书的手匆匆离席。

回到关雎宫不久，那坠痛感便越来越强烈，如同有刀子在腹内搅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鬓发，她蜷缩在榻上，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锦书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要去请太医。

“别…别声张…”沈容儿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声音断断续续，“去…去请…信得过的…”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自身下涌出，迅速染红了裙裾。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过去，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听到锦书惊恐的哭喊声，听到宫人杂乱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与冰冷。

她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太医跪在床边，面如土色，而身下的濡湿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已经昭示了一切。

她的孩子没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却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她想起御花园里那袭绿罗裙，想起帝王短暂的温情，想起那未出世孩儿细微的胎动。

一切都成了讽刺。

这吃人的深宫，终究还是夺走了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珍宝。

东方元初闻讯赶来时，看到的便是沈容儿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地躺在床榻上的模样。殿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了流产之事。

皇帝的臉色瞬间铁青，他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沈容儿冰凉的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容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日里还好好的！”

沈容儿闭着眼，不愿看他，也不愿说话。还是锦书哭着将今日在坤宁宫饮茶、被迫食用桂花糕的事情说了出来，虽未明指皇后，但意思已然明了。

东方元初听完，眸中风暴骤起。他猛地转身，对跟进来的高德胜厉声喝道：“传朕旨意，封锁凤仪宫！今日所有经手茶点、伺候宴席的宫人，全部拿下，交由掖庭令严加审问！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谋害皇嗣，毒害贵妃！”

帝王的怒火如同雷霆，瞬间震动了整个后宫。掖庭的人连夜出动，凤仪宫内外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而关雎宫内，沈容儿依旧静静地躺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更是对这深宫最后的一丝幻想和挣扎的力气。

窗外，春色依旧烂漫，可她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提前进入了肃杀的严冬。那抹曾经吹皱帝王心池的碧色，此刻，只剩下残红遍地，心如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