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黏腻,陆枝秋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在放学铃声里缩了缩肩膀。他生得清瘦,肩线单薄得像一折就断的纸,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裹着细瘦的脚踝,鞋跟处磨出了毛边。额前的碎发很长,垂下来遮住大半双眼睛,像蒙着一层薄雾,总带着点怯懦的躲闪。他的指节泛白,手背上还留着上次不小心撞在桌角的浅褐色淤青——没人在意他的小伤口,就像没人在意他眼底的情绪。走廊上的喧闹像潮水般漫过来,他下意识往墙角贴,却还是被两个勾肩搭背的男生撞得一个趔趄。
“啧,离他远点,别沾到晦气。”其中一个男生的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陆枝秋耳朵里。另一个人嗤笑一声,故意用肩膀又蹭了他一下:“谁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万一觉得我们要打他,回头又跟老师胡说八道。”
陆枝秋攥紧了书包带,指尖泛白。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脑子里总有些不受控制的画面——比如刚才,他明明看见那两个男生手里拿着的篮球变成了生锈的铁球,还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他们要砸你”。可他不敢说,说了只会被当成疯子。
教室里,他的课桌抽屉里塞着一团湿漉漉的纸巾,上面用马克笔写着“神经病”。课本的封面上,他的名字被划得乱七八糟,旁边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陆枝秋低着头,把那些东西一一捡出来,塞进校服口袋里,动作轻得像在怕惊扰什么。
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生,见他坐下,立刻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课桌之间留出一道明显的空隙。陆枝秋盯着那道空隙,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好像看见空隙里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正往他这边爬。他猛地眨了眨眼,藤蔓又消失了,只剩下女生僵硬的侧脸。
放学后,陆枝秋从学校出来越发感受到寒意,风越刮越大,风裹着一两点雨丝吹在身上,冷得陆枝秋打了个寒颤。他心想看来是要下暴雨了,他抱着胳膊,慢慢蹲在墙角,把头埋进膝盖里。脑子里又开始出现奇怪的画面——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周围全是狞笑的影子,那些影子伸出手,要把他拉进黑暗里。
陆枝秋扛着阵阵寒风来到他常来的那家心理诊所
六月的雨总来得不讲道理,像是憋了整座城市的委屈,一倾而下时连空气都泛着潮冷的霉味。陆枝秋攥着心理诊所的病历本,指腹把纸页边缘捏得发皱,油墨印的“焦虑型臆想障碍”几个字被汗水晕开,像一道洗不掉的污渍。
他走出诊所玻璃门时,雨刚好从淅沥变成瓢泼,豆大的雨珠砸在地面溅起半指高的水花,瞬间模糊了街对面的霓虹灯。陆枝秋下意识往屋檐下缩了缩,后背却抵上一道坚硬的墙壁——不是诊所的白墙,是邻居张阿姨家的防盗门。女人开门倒垃圾,看见他的瞬间像是见了瘟神,“砰”地一声关上门,门板震动的余响里,还混着她压低的咒骂:“晦气东西,又去看那病,别传染给我们家孩子。”
陆枝秋的肩膀颤了颤。他知道自己是别人眼里的“怪物”,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话,会把楼下流浪猫的叫声当成有人在叫他名字,会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说“窗外有蝴蝶在哭”。同学们躲着他,老师劝他休学,连父母也只是每月打钱,电话里永远是“你别多想”“你正常点”的敷衍。
雨水顺着屋檐流成水帘,把他困在小小的阴影里。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了泥点,像他乱糟糟的人生。就在这时,一把透明色的伞突然撑在他头顶,伞骨边缘还滴着水珠,在他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圈。
“你没带伞吗?”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陆枝秋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笑眼——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露出光洁的眉骨,眉尾微微上挑。眼睛是很亮的墨色,笑起来时眼尾会弯成月牙,左眼下还有颗小小的泪痣,让他的笑容添了点软乎乎的甜。手里举着一把透明色的伞,伞沿微微倾斜,刚好挡住了落在陆枝秋头顶的雨。声音是清清爽爽的少年音,像冰镇汽水刚打开时的气泡声。陆枝秋抬头,撞进一双很亮的眼睛里——男生比他高一点,穿着白色的连帽衫,帽子边缘沾了点雨丝,却一点不显得狼狈。
“我叫秦野,”男生把伞又往他这边又递了递,指尖碰到伞柄时,陆枝秋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看你在这儿站了好久,雨好像一时停不了。”
陆枝秋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太久没和人这样平和地说话了,所有人要么带着恐惧,要么带着厌恶,要么带着怜悯——那种把他当成易碎品的怜悯,比厌恶更让他难受。
秦野好像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笑了笑:“我家就在这附近,顺道送你回去?或者你要去别的地方?”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陆枝秋看着秦野眼里的光,突然觉得那片光亮像是能穿透雨幕,也穿透他心里层层叠叠的阴霾。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住前面的明光小区。”
“刚好顺路!”秦野眼睛弯了弯,率先迈步走进雨里,还特意放慢了脚步,等着他跟上,“对了,看你刚从诊所出来,是身体不舒服吗?”
陆枝秋的脚步顿了顿,指甲掐进掌心,只回了一句“嗯”。他以为秦野会和别人一样,听到“诊所”就追问,听到“心理问题”就躲开。可秦野只是“哦”了一声,接着说:“最近天气不好,是容易生病,你多注意保暖。”
没有追问,没有异样的眼神,只有平平淡淡的关心。陆枝秋跟着他走在雨里,透明色的伞把两人罩在小小的空间里,雨滴点缀在伞面,仿佛毫无遮拦,雨水在伞外喧哗,伞下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偷偷看秦野的侧脸,对方的下颌线很干净,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连轮廓都像是被雨水洗过一样,清晰又温柔。
走到明光小区门口时,雨小了些。陆枝秋停下脚步,把伞递还给秦野:“谢谢你……伞还你。”
“不用,”秦野把伞推了回去,手里还拿着那把折叠伞,“这把你留着吧,下次下雨还能用。我还有一把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你下次去诊所是什么时候?我那天刚好也没事,可以陪你一起去。”
陆枝秋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主动提出陪他去看心理医生。他看着秦野真诚的眼睛,喉咙发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陆枝秋笑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留个微信吧,到时候…我提醒你。”
陆枝秋的手机很旧,屏幕还有一道裂痕,但他还是飞快地拿出手机,扫码添加了秦野的微信。看着对方微信头像里那只晒太阳的橘猫,他突然觉得,这个下雨的下午,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秦野走的时候,还回头冲他挥了挥手:“记得明天带伞,可能还会下雨!”
陆枝秋站在小区门口,手里握着那把还带着秦野体温的黑伞,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可他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秦野的微信昵称是“野”,简单又干净。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发了一条#消息:“今天真的谢谢你。”
没过几秒,对方就回复了:“不客气,朋友之间本来就该互相帮忙呀。”
“朋友”
陆枝秋反复看着这两个字,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他好像,终于有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