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云层之间，凡人看不见的光芒交织成巨大的圆环，天使们称之为“光之阶梯”。每个月初，光阶上的名字会重新排列，那是艾莉娅最紧张的时刻。
她展开洁白的双翼，悬浮在半空中，手指轻轻划过面前浮动的金色文字。从上至下，名字一个个闪过，她的心跳随着视线下移而加快。
“第七十九位...第八十三位...第九十二位...”
终于，在第一百四十七位，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艾莉娅。
一阵细微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又下降了三个名次。照这个速度，下次评估时她很可能跌出前一百五十名，那将意味着失去单独执行任务的权利，被分配到某个高阶天使手下做助手。
“还在为排名担心？”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莉娅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米迦尔。他展开的羽翼比她的宽大许多，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那是长期位列排行榜前十的天使才有的特征。
“我需要更努力一些。”艾莉娅收起面前的金色榜单，转身面对他，“这个月我已经完成了四十七个愿望，但还是不够。”
米迦尔微笑着，眼中却带着一丝忧虑：“艾莉娅，你帮助的每一个灵魂都很重要，但有些愿望...耗费的时间太长了。长老们更看重效率。”
他说的没错。上周，她花了整整三天陪伴一位老妇人寻找她童年记忆中的一棵银杏树，只因为那是老妇人初恋时约会的地方。而当他们终于找到那棵已经枯死大半的树时，老妇人摸着粗糙的树皮，泪流满面地说出“原来它还在”后安然离世。
那一刻的平静与满足，让艾莉娅觉得三天时间微不足道。但天使考核不会计算这些，它只在乎数字。
“我知道该怎么平衡。”她轻声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你今天有任务吗？”
米迦尔点头，目光投向下方城市的一角：“码头区有个船员，半小时后会因货物坍塌去世。他最后的愿望是有人能替他送一封信给住在城郊的女儿。”他顿了顿，“很简单的任务，来回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要一起来吗？你可以算作共同完成，对提升排名有帮助。”
艾莉娅感激地摇摇头：“谢谢，但我有自己的名单。”
她从羽翼内侧取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边缘已经磨损，露出底下的材质。这是每个天使都有的“终愿簿”，记录着被分配到的将死之人的信息和他们最后的愿望。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封面，一行银色的字迹浮现出来：
「姓名：陈明哲
年龄：32岁
剩余时间：4小时22分钟
死因：多处内脏破裂（事后）
最后愿望：想知道海平面以下三百米是否真的有那么蓝」
艾莉娅轻轻吸了口气。又是一个不简单的愿望。
“需要帮忙吗？”米迦尔关切地问。
“不用，我能处理。”她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合上笔记本，振翅向下方的人类城市飞去。
四个多小时后，艾莉娅站在城市边缘的悬崖边，身旁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陈明哲的灵魂。他是一名海洋生物学家，笔记本上显示他是在一次深海考察事故中受的伤，此刻正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原来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陈明哲望着眼前波涛汹涌的大海，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平静。
“只有很短的时间。”艾莉娅轻声说，“直到...直到该离开的时候。”
她没有详细解释“离开”后灵魂会去往何处，那不是她的职责范围。作为接引天使，她的任务只是完成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让他们能够平静地走向终点。
“所以，你想知道海平面以下三百米是否真的有那么蓝？”艾莉娅转向他。
陈明哲点点头，眼中闪烁着遗憾：“我本来下周就要参加那个科考项目，他们终于批准我随船了...然后就这样了。”
艾莉娅伸出双手，掌心向上：“那么，让我们去看看。”
一阵困惑之后，陈明哲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下一秒，他们已潜入海中，向下沉去。
光线随着深度迅速减弱，但艾莉娅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周围的一小片水域。成群的小鱼被光芒吸引，在他们身边游弋。越往下，水的颜色越深，从浅蓝变为靛青，再变为近乎黑色的深蓝。
在到达某个深度时，艾莉娅停了下来。她单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复杂的符号，周围的海水顿时变得如水晶般透明，而光芒从她手中扩散开来，照亮了远处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它们身上闪烁着生物冷光，像夜空中的星星。
陈明哲屏住了呼吸——尽管灵魂不需要呼吸。在他眼前，深海展现出它最神秘的一面：发光的水母如幽灵般飘过，奇特的鱼群组成变幻莫测的图案，更远处，一片珊瑚丛林在黑暗中静静伫立，宛如被遗忘的城市。
“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蓝...”他喃喃自语，眼中反射着深海的光芒，“这么深的地方，居然还有生命，这么美丽的生命...”
艾莉娅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一个灵魂在最后一刻找到圆满。这就是她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无论排名多么靠后，无论米迦尔和其他天使怎么看待她的“低效率”，这些时刻让一切变得值得。
“谢谢你。”陈明哲转向她，眼中已没有遗憾，“我可以安心地...”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就在那一刻，周围的温度突然骤降。
海水似乎凝固了，光线变得暗淡，就连游动的鱼群也仿佛静止在原地。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他们不远处，袍子在无形的水流中飘动，却丝毫不显潮湿。
艾莉娅的心沉了下去。她认识那身影，或者说，认识那身装束——死神的制服。
死神通常不会出现在这种自然死亡的场合，除非...死者生前有着非同寻常的罪孽。
黑袍身影缓缓靠近，在距离他们几米远处停下，掀开了兜帽。出乎艾莉娅的意料，兜帽下的脸相当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深色的眼睛如同最深的夜空，里面没有任何星光。
“陈明哲？”死神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在海水中传播却异常清晰。
海洋学家瑟缩了一下，躲到艾莉娅身后。
“他是我的接引对象。”艾莉娅上前一步，试图保持镇定，“他的愿望才刚刚完成，按照规则，他还有几分钟...”
“规则变了。”死神简短地打断她，从黑袍内侧取出一卷泛着幽光的卷轴，“陈明哲，前海洋生物学家，私下与非法捕捞组织合作，利用专业知识指导他们在禁捕区作业，导致三个珍稀海洋生物栖息地被毁。三年前，为掩盖真相，他故意破坏了同事的潜水设备，导致一人死亡。”
艾莉娅震惊地转头看向陈明哲，后者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因此，”死神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调说，“他的灵魂将被直接引渡至地狱，接受审判。”
“不！”陈明哲尖叫起来，“那些事...那些事不是我一个人做的！而且我已经死了，这不就够了吗？”
死神没有回答，只是从腰间取下一根黑色的权杖，顶端镶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当他举起权杖时，周围的海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漩涡。
“等等！”艾莉娅挡在陈明哲面前，“就算他生前有罪，他也应该有机会辩解！这是灵魂的基本权利！”
死神第一次正眼看向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微微眯起：“天使，不要妨碍公务。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他看到了想看的深海，现在该我履行我的职责了。”
“可是...”
权杖上的宝石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艾莉娅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推开。当她重新稳住身形时，看见陈明哲的灵魂被红色光芒笼罩，正痛苦地扭曲着，而死神面无表情地举着权杖，口中念诵着她听不懂的古老语言。
“放开他！”艾莉娅展开双翼，周围的海水瞬间沸腾般涌动，“每个灵魂都有得到安宁的权利，即使是罪人！”
死神似乎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冷静：“你打算阻止我？”
“如果必须这样的话。”
他们之间的海水开始结冰，形成无数细小的冰晶——这是艾莉娅极少使用的防御技能。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保护一个罪人，也许只是因为看不惯死神那种冷漠无情的方式，也许是因为她相信每个灵魂在最后一刻都应该有尊严。
死神注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就在艾莉娅以为他会出手攻击时，他却做出了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放下了权杖。
红光消退，陈明哲的灵魂瘫软在原地，瑟瑟发抖。
“你有五分钟。”死神说，声音依然冰冷，但不再那么强硬，“五分钟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带他走。”
艾莉娅眨了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迅速转向陈明哲：“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做了那些事？”
海洋学家低下头，长久地沉默后，终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需要钱，我的研究需要资金，而政府拨款永远不够...我不知道会害死那么多人，还有那些生物...”
艾莉娅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眼前这个灵魂，想起他刚才看到深海生物时眼中的惊叹和喜悦，那种情感不可能是假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光明和黑暗。”她转向死神，语气软化了，“他犯了错，但他也有悔意。在地狱受审前，至少让他保留这份看到深海之美时的感动。”
死神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转。五秒钟，十秒钟，就在艾莉娅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说话了：
“你很特别，天使。大多数接引者完成愿望后就会立刻离开，不会为灵魂争取什么。”
“我认为每个灵魂都值得被尊重，即使他们有缺陷。”艾莉娅轻声说。
死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陈明哲：“因为这位天使的坚持，我会将你的悔意记录在案，这可能会影响审判结果。但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这一次，陈明哲没有反抗。当死神再次举起权杖时，他默默地走向红光。在完全被光芒吞没前，他回头看了艾莉娅一眼，眼中是复杂的情绪——恐惧、感激，还有一丝平静。
红光猛地收缩，然后消失不见。死神和陈明哲都从深海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艾莉娅独自悬浮在黑暗的海水中，周围又恢复了流动，发光的生物继续它们无声的舞蹈。但她心中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
那是她第一次与死神正面交锋，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地狱引渡者。更让她困惑的是，在最后的对视中，她似乎在死神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赞赏？
摇摇头，艾莉娅振翅向上方升去。她还有工作要做，笔记本上还有三个名字在等待。
但不知为何，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却牢牢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城市的另一端，黑袍死神出现在一条无人的小巷中。他松开权杖，陈明哲的灵魂立刻被一道突然出现的暗色漩涡吸入，消失无踪。
然后，他靠在潮湿的墙壁上，罕见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萨麦尔？你迟到了两分钟。”另一个黑袍身影从阴影中浮现，声音带着调侃，“遇到麻烦了？”
被称作萨麦尔的死神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袍子：“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天使。”
“哦？哪个天使能让‘铁面死神’萨麦尔觉得有趣？”同伴好奇地问。
萨麦尔没有回答，只是从袍子内侧取出那卷泛着幽光的卷轴，在陈明哲的名字旁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翅膀图案。
“只是个小插曲。”他拉上兜帽，遮住自己的表情，“不会影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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