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像一位恶毒的编剧,在他麻木的教学生涯里,塞进了一个最让他失控的角色。
雷狮,他那个被父亲宠上天、永远带着一身桀骜不驯气息的弟弟,成了他班上的学生。
噩梦从此有了具体的形态和声音。
每天踏进教室,雷蛰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扫向雷狮惯常的座位。十次有九次,那里是空的。或者,人是在的,但以一种更让他血压飙升的方式存在——头枕着胳膊,睡得天昏地暗,甚至能听到那小子肆无忌惮的、轻微的鼾声。
雷蛰捏着粉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粉笔灰簌簌落下。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走到雷狮课桌前,屈起手指,重重敲击桌面。
“雷狮!这里是课堂!”
雷狮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浓密的黑色额发凌乱地翘着,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深邃紫眸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被打扰清梦的不耐和一丝惯有的、让雷蛰极其厌恶的玩味。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拖长了调子:“知道了,雷、老、师——”尾音刻意上扬,充满了挑衅。
这仅仅是开始。雷狮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挑战他的神经。
粉笔盒里的粉笔会在他转身写板书时神秘地消失大半,只留下几根可怜的断头。精心准备的投影资料会在关键时刻被切断电源。最让雷蛰感到尊严被踩在脚下的是,雷狮甚至会在他讲课时,公然拎起书包,大摇大摆地从后门离开教室,留下一串故意放重的脚步声和全班同学压抑的抽气声。
每一次冲突,雷蛰都会带着无法排解的怒火和委屈回到雷家那栋华丽而冰冷的宅邸。
他试图向父亲雷霆控诉雷狮的无法无天,控诉他在课堂上的种种劣迹。雷霆通常只是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威的扶手椅里,眉头微蹙,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在杯壁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等雷蛰说完,雷霆会放下酒杯,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悠长的叹息。
“唉……小蛰,你是老师,也是他哥哥。他还小,不懂事,你多包容些。” 雷霆的语气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疲惫,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雷蛰身上,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不得不处理的麻烦,“小狮的性子是野了点,但他本质不坏。你……别太较真了。”
每一次,都是类似的论调。每一次,都轻描淡写地将雷狮的过错归咎于“年纪小”、“不懂事”,而将“包容”、“忍让”的责任,重重地压在他雷蛰的肩上。
这哪里是调解?分明是又一次无声的偏袒。
雷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升。父亲的每一句“包容”,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在这个家里,他连愤怒的权利都是被剥夺的。雷伊远在国外顶尖的研究院,追逐着她的星辰大海,偶尔的通讯也仅限于礼节性的问候,对这个家里的暗涌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
雷蛰环顾着这座用金钱堆砌的冰冷牢笼,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华丽却毫无温度的光,昂贵的古董家具沉默地矗立,空气里只有死寂。
他还要在这里忍受多久?这无休止的忽视、不公和来自亲弟弟的恶意折磨?
窒息感日复一日地累积,像不断上涨的潮水,终于漫过了他承受的堤坝。
雷蛰第一次主动预约了一位颇有名望的心理医生。他坐在诊疗室柔软却陌生的沙发上,对着医生冷静剖析的提问,有些茫然地描述着自己的状态:失眠,心悸,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常常感到胸口被巨石压住般喘不过气,有时站在高楼的窗边,会有一种向下坠落的眩晕感……
他努力地组织语言,试图清晰地表达,但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困惑地低语:这真的算是“病”吗?难道不是这个家,这些人,日复一日加诸在他身上的常态吗?
医生耐心地听完,又进行了几项专业的评估量表测试。最后,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透过镜片,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与不容置疑的凝重看向雷蛰:“雷先生,根据你描述的症状和评估结果,我初步诊断你患有重度抑郁症。这并非简单的情绪低落,而是一种需要高度重视和系统干预的疾病。我建议……”
“重度……抑郁?” 雷蛰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颗完全陌生的果子。他微微蹙起眉,深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真切的困惑和茫然。身体里那种沉重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空洞感,原来有个名字?
可是……为什么他完全感觉不到“病”的存在?这些沉重的枷锁,这些冰冷的绝望,难道不是他雷蛰与生俱来就该背负的吗?像他平庸的Beta身份一样,是刻在命运里的烙印?医生后面关于治疗方案的建议,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雷狮的分化来得比他哥哥更晚一些,动静却大得多。
十六岁的生日刚过不久,属于Alpha的信息素——如同暴风雨前骤降的气压,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一丝海风般的咸腥,毫无预兆地在雷家宅邸里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每一个角落。家庭医生再次被匆匆请来,确认了这个家族似乎注定的轨迹:又一个强大的Alpha诞生了。
雷蛰当时正端着一杯温水从厨房出来,准备回自己房间吃药——医生开的那些据说能缓解“抑郁”的白色小药片。
然而,当他出来却看见了眼前的一幕,让他差点乱了定脚。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稳住身体,也稳住那杯水。
庆祝的气氛在客厅里弥漫。雷霆难得地露出了明显的笑容,拍着雷狮的肩膀,声音洪亮。雷狮站在人群中心,接受着父亲毫不掩饰的骄傲和管家佣人们小心翼翼的恭贺。
雷狮微微扬着下巴,黑色的短发桀骜不驯,那双遗传自雷家的、深邃锐利的紫色眼眸,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然而,就在这众星捧月的时刻,雷狮的目光却穿透了喧闹的人群,像两道灼热的探照灯,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角落里脸色苍白、扶着墙试图悄悄离开的雷蛰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带着Alpha初生时难以自控的强烈情绪,混杂着探究、审视,甚至有一丝雷蛰完全无法理解的、极其隐晦的……热度?
然而,在雷蛰的解读里,这穿透人群的凝视只有一个含义——赤裸裸的挑衅和炫耀!看啊,雷蛰,又一个Alpha,比你那个“不必在意”的Beta身份耀眼夺目得多!
雷狮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在雷蛰看来,那无疑是最锋利的嘲笑。
屈辱和愤怒瞬间烧红了雷蛰的耳根,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道让他如芒在背的视线,端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冰冷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那刺耳的欢笑声和那道让他浑身刺痛的目光隔绝在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被彻底踩碎的尊严和那无处宣泄的恨意。
雷蛰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息,深紫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