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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怨念滋养与深渊凝视
皇帝踏入碧桐书院时,甄嬛正对着一局残棋,黑白子交错,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与这园中暗藏的杀机。殿内新换的玉兰花香清雅,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那本《异闻录》散发出的、日益明显的温热与一丝极淡的、仿佛陈年血痂般的铁锈气味。
“朕思虑再三,年羹尧在西北还需倚重,华妃……协理六宫之权,还是让她协助皇后吧。”皇帝坐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刚刚与某种无形的压力进行过一场角力。
甄嬛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落子无声。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语气平和却带着剖析利害的冷静:“四郎思虑周全。只是……华妃娘娘性子刚烈,前次丽嫔之事,虽有惩处,但若此时立刻恢复其权柄,只怕六宫非议,认为皇上过于偏袒年氏,恐寒了其他恪守宫规姐妹的心。再者,眉庄姐姐之事尚未水落石出,此时复权,难免引人猜想,于后宫安稳不利。”
她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继续道:“不若……将此事稍稍延后,比如,待到元宵佳节之后?届时年将军或许已有新功,华妃娘娘亦能借此机会静心思过,彰显皇上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如此,既能安抚年氏,亦可堵住悠悠众口。”
皇帝听着她条分缕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番话,既全了他的权衡,也顾及了后宫潜在的规则——过快的赏罚逆转,容易引动某些喜好“混乱”与“怨憎”的存在的注意。他点了点头:“便依你所言,延至元宵之后。”
他看着甄嬛,忽然转了话题:“朕听闻,你待宫人极为宽厚。”
甄嬛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悲悯:“臣妾只是觉得,他们身处深宫,身不由己,若连主子都不对他们好些,他们也……太可怜了。”这话发自肺腑,她见过太多宫人被规则吞噬,或成为阴谋的牺牲品,能护住身边几人,已是尽力。
皇帝若有所思,随即教导道:“宽厚是好事,但需有度。若让奴才心生怨恨,他们表面顺从,背地里交待的事情便不会尽心,甚至……可能被某些‘东西’趁虚而入,反噬其身。”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不仅仅是在说宫人管理,更像是在暗示这宫廷中某种更危险的法则——怨念,本身就是滋养邪祟的温床。
甄嬛心中凛然,顺势提及:“说起尽心……不知眉庄姐姐那边,刘畚可有了消息?”
皇帝脸色微沉:“尚未找到。此事,朕心中有数。”他没有多说,但这句话已让甄嬛明白,皇帝并非全然不信眉庄,只是在等待一个确凿的证据,或者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不触动前朝后宫敏感神经的时机。抓到刘畚,意味着能撕开华妃阴谋的一角,也意味着可能触及那“窃运之术”的真相。
翊坤宫内,华妃听闻协理六宫之权被延后,勃然大怒,殿内珍贵的瓷器又碎了一地。那甜腻的椒香混合着暴戾的气息,几乎令人作呕。
“甄嬛!定是那个贱人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华妃美艳的面容扭曲,眼中红光闪烁,腕上的兽骨珠串发出细微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咔咔”声。
颂芝连忙劝解:“娘娘息怒!皇上此举,未必不是好事啊!您想,若皇上此刻立刻恢复了您的权柄,外人看来,定是因为年将军的缘故。可皇上偏偏推迟了,这说明……说明皇上心里是在意您本身的!他是不想让人说他是看在年将军的面子上才……这才是真正把您放在心上的表现啊!”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浇熄了华妃大半怒火。她重生归来,最在意的便是皇帝对她本身的情分,而非仅仅因为年家。若复位是因哥哥,那才是真正的羞辱。如此一想,她反而气消了些,只是对甄嬛的恨意,如同毒藤,缠绕得更紧。
另一边,浣碧因精心打扮却被皇帝无视而气恼,独自在园中僻静处踢着石子。她身上那件皇帝赏赐、却被甄嬛警告不得招摇的衣裳,在昏暗光线下,竟隐隐泛着一层不祥的、仿佛磷火般的幽光。
“为何皇上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浣碧委屈地嘟囔。
“姑娘为何事烦心?”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浣碧回头,只见果郡王允礼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浣碧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支支吾吾不敢明言。
果郡王却已猜到大半,他目光扫过浣碧身上那过于艳丽的衣裳,又指了指旁边一丛开得正盛的牡丹,笑道:“你看这牡丹,虽国色天香,却也需绿叶扶持,方能相得益彰。有时候,过于急切地想要绽放,反而失了韵味。红花还需绿叶配,姑娘天生丽质,清新自然便是最好。”
他话语真诚,没有丝毫轻视或讨好,纯粹是出于本心的宽慰与指点。浣碧看着他俊雅的面容和清澈的眼眸,心中的委屈瞬间消散了大半,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果郡王笑了笑,便转身离去,衣袂飘飘,仿佛不染尘埃。浣碧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钦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这份善意,与甄嬛初入宫时,不顾自身麻烦也要帮助被夏冬春刁难的安陵容如出一辙,皆是发自本心的纯粹与良善。这源于果郡王自幼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内心充盈,爱满则溢,自然地将善意传递予他人。
皇帝的处世之道,则复杂深沉得多。
他如同一个站在蛛网中央的猎手,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试图靠近或已然在网上的猎物。敬妃陪他下棋时的宁静,华妃费心烹制他喜爱食物的热情,甄嬛为他分析政事利弊的聪慧,陵容以歌声慰藉他疲惫心灵的柔婉,乃至皇后打理六宫的辛劳……无论这些妃嫔是出于真心,还是掺杂着算计与欲望,她们所呈现的物质奉献与精神抚慰,是真实的。皇帝能清晰地看到她们背后的辛苦与心意,并且“领情”。
他深知她们有所求——恩宠、权力、子嗣、家族荣耀。在能满足时,他会酌情给予;若暂时无法满足,或是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会从其他方面给予补偿,如同精密的天平,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例如,华妃深夜送点心,他虽因批阅奏折无法前去,也会让苏培盛送去丰厚赏赐作为回报。
然而,这份“领情”背后,是洞若观火的清醒。她们在他背后所做的那些阴暗勾当,那些试图挑战皇权、触碰规则禁忌的行为,他都知晓,并且深深介意。只是,作为帝王,他必须从大局出发,权衡轻重缓急。有些事,可以秋后算账;有些底线,一旦触碰,则再无转圜余地,必将引来雷霆之怒,乃至……规则本身的残酷清理。
甄嬛在血与火的教训中,飞速成长。
她深知,在这人鬼混杂的深渊,要想晋升,必须精准揣摩圣意;要想活命,则必须洞察其他嫔妃,尤其是敌人的心思。
她命人给曹贵人送去了一批精美的衣物和一份极其珍贵难得的“蜜和香”。她料定,以曹贵人的谨慎和多疑,衣物这类贴身之物定然不敢收受,但那香气馥郁、据说有安神助眠奇效的“蜜和香”,以其稀有和实用,曹琴默必定不舍得丢弃。
果然,曹贵人恭敬地退回了衣物,却将那份“蜜和香”留了下来。她仔细检查了香料,并未发现寻常毒物,那香气也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她却不知,这“蜜和香”中,被温实初根据《异闻录》上某种偏门记载,掺入了一味极其稀有的“引魂草”的粉末。此草无毒,却有一种特性——能轻微放大佩戴者内心的情绪波动,尤其是恐惧与焦虑,并使其气息在特定法术或规则感应下,变得更加“显眼”。
甄嬛此举,并非指望靠此香扳倒曹贵人,而是要在她身上留下一个“标记”。当那隐藏在暗处的“窃运之术”或是其他邪法再次发动时,这个被放大了恐惧与焦虑的“标记”,或许能成为照亮黑暗的一盏微弱灯火,让她有机会窥见那阴谋的轮廓。
风暴,终于在闲月阁外酝酿至顶峰。
华妃带着满腔被延迟复权的怨气与对甄嬛的恨意,浩浩荡荡来到囚禁眉庄的闲月阁。她非要亲自进去“查看”,以示权威,更是想找出任何可能存在的、甄嬛与眉庄暗中联系的把柄。
守在外面的芳若姑姑不卑不亢地阻拦:“华妃娘娘,皇上有旨,沈贵人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方才槿汐姑娘带着碎玉轩的人过来,也只是送了些日常用度,交由奴婢转交,并未踏入阁内半步,未曾违抗圣意。”
“狗奴才!也敢拦本宫!”华妃柳眉倒竖,心中的暴戾与那兽骨手串散发的阴冷气息交织,让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硬闯的冲动。她仿佛能听到,闲月阁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那是一种充满了怨恨与……饥饿的低语。
就在芳若即将抵挡不住,华妃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扇紧闭的宫门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华妃,你在做什么?”
皇帝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面色沉静,眼神却如同万年寒冰,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他身后跟着的苏培盛,低眉顺眼,仿佛只是帝王的影子。
华妃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转身强笑道:“皇上……臣妾只是担心沈贵人无人照料,特来查看……”
皇帝没有理会她的辩解,目光越过她,落在闲月阁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的门上。他能感觉到,门内弥漫着一股极其不祥的气息,那不仅仅是眉庄的冤屈,更混合了一种被强行“催熟”的、虚假的“孕气”,以及一种……仿佛来自深渊的、贪婪的凝视。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立刻责罚华妃,只是淡淡道:“朕自有安排。你,回去吧。”
华妃不敢多言,悻悻离去,心中的怨恨却如同被浇了烈油,熊熊燃烧。她腕上的兽骨珠串,在转身的刹那,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满足的喟叹。
皇帝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闲月阁。苏培盛悄声问:“皇上,可要进去看看沈贵人?”
皇帝摇了摇头,目光深邃:“不必了。有些东西……看得太清,反而不美。”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知道,闲月阁已然成了一个风暴眼,一个被邪恶术法与宫廷规则共同标记的祭坛。眉庄和她那真假莫辨的“胎儿”,就是祭坛上等待被献祭的羔羊。而甄嬛……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反击,那些试图照亮黑暗的举动,究竟是将她自己拉出深渊,还是加速坠落的进程?
圆明园的夜空,星辰隐匿,唯有那轮冷月,散发着不祥的、如同死人脸庞般青白的光晕。甄嬛站在碧桐书院的窗前,能清晰地听到,来自闲月阁方向的、那属于规则的低语与狞笑,越来越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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