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六日，上海沪西的贫民窟里，潮湿的空气裹着煤烟味钻进阁楼的木窗。萧清瑜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是地下党为她准备的新行头，换下了穿惯的丝绸旗袍，也暂时卸下了“影佐夫人”的身份。阁楼外，卖早点的摊贩在巷口吆喝，黄包车的铃铛声远远传来，这些市井烟火气，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金陵女子大学时的普通学生。
“阿瑜，该走了。”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是接应她从南京来上海的地下党员老周。老周穿着粗布短褂，脸上沾着些许煤灰，像极了在工厂做工的工人，“今天的任务是去静安寺路的‘良友书店’，把新的联络暗号交给掌柜老吴，顺便取回上周截获的日军物资清单。”
萧清瑜站起身，将那枚刻着梅花的银打火机放进蓝布衫的内袋——这是她唯一保留的旧物，既是信物，也是危急时刻的火源。她跟着老周走下狭窄的楼梯，巷子里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沾着前一晚的雨水，她走得有些踉跄，不像在霞飞路别墅时那般从容。老周看在眼里，低声提醒：“记住，你现在是从苏州乡下进城找工作的‘阿瑜’，说话别带南京口音，走路也别太稳当，要像赶了几天路的样子。”
萧清瑜点点头，将老周的话记在心里。穿过两条巷子，静安寺路的街景渐渐清晰，西装革履的洋人、穿学生装的青年、挎着菜篮的妇人擦肩而过，与沪西贫民窟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良友书店”就在街角，深棕色的木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橱窗里摆着几本鲁迅、茅盾的著作，还有几本封面花哨的通俗小说，看起来与普通书店并无二致。
老周在巷口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揉皱的纸团递给她：“进去后，你就说要找‘三月的梅花’，老吴会给你一本《呐喊》，清单就夹在第38页。如果遇到特高科的人，就假装是来买小说的，别慌。”
萧清瑜接过纸团，捏在手心，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店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柜台后一个戴老花镜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正是老吴。他打量了萧清瑜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却依旧温和地问：“姑娘，想买什么书？”
“我找‘三月的梅花’。”萧清瑜压低声音，按照老周教的暗号说道。
老吴的眼神微微一动，放下手里的算盘，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呐喊》，递给她：“姑娘说的是这个吧？最近卖得好，就剩这一本了。”他说话时，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确认身份的暗语，萧清瑜立刻回应，指尖在书页上敲了两下，代表“安全”。
就在她接过书，准备转身离开时，书店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衣领立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腰间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特高科的便衣。萧清瑜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将《呐喊》抱在怀里，假装翻看书页。
“吴掌柜，最近生意怎么样？”其中一个便衣走到柜台前，语气不善地问，眼神却在书店里四处扫视。
老吴脸上堆起笑容，搓了搓手：“托太君的福，还过得去，就是最近查得严，进货不太方便。”
另一个便衣的目光落在萧清瑜身上，上下打量着她：“这姑娘是谁？看着面生啊。”
萧清瑜心里一紧，想起老周的嘱咐，立刻露出怯生生的表情，低下头说：“我……我是从苏州乡下过来的，想找份工作，路过这里，想买本书解闷。”她说着，故意带着一点苏州口音，声音也有些发颤。
那个便衣皱了皱眉，刚想再问，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特高科士兵跑了进来，对着两个便衣低声说了几句日语。两个便衣脸色一变，立刻转身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瞪了萧清瑜一眼：“姑娘，没事别在城里瞎逛，最近不太平。”
萧清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老吴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姑娘，快走吧，刚才是租界那边出了点事，他们急着去处理，不然你今天恐怕很难脱身。”
萧清瑜点点头，快步走出书店，按照老周说的路线，绕着小巷回到沪西的阁楼。老周看到她安全回来，松了口气：“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差点被特高科的人盯上，还好他们有事走了。”萧清瑜说着，从《呐喊》里拿出那张折叠的物资清单，递给老周，“清单在这里，上面写着日军下周会有一批军火从吴淞口运到苏州，用于‘清乡’计划。”
老周接过清单，仔细看了看，眼神凝重：“太好了，有了这份清单，我们就能提前安排，截下这批军火。阿瑜，你立了大功。”
萧清瑜摇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她想起张妈，想起那些为了抗日牺牲的人，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朱门深宅里的菟丝花，而是能为国家出一份力的战士。
接下来的几天，萧清瑜跟着老周熟悉沪西的联络点，学习如何传递情报、观察敌情。她学东西很快，不到一周就掌握了基本的特工技巧，甚至能在特高科便衣的监视下，顺利将情报传递给其他联络员。老周常常夸她：“阿瑜，你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冷静、聪明，比很多男同志都强。”
可只有萧清瑜自己知道，她的冷静背后，藏着多少恐惧和不安。她常常在夜里梦到影佐祯昭，梦到他拿着枪对着自己，梦到他问她“为什么要背叛我”。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拿出那枚银打火机，看着上面的梅花图案，想起父亲在南京老宅里敲出的暗语，想起张妈坚定的眼神，然后重新鼓起勇气。
十月二十一日晚上，老周突然来到阁楼，脸色严肃：“阿瑜，有个紧急任务需要你去完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萧清瑜，“这个人叫佐藤一郎，是日军驻吴淞口的军火押运官，明天晚上他会去霞飞路的‘百乐门’舞厅，和一个汉奸接头，我们需要你混进去，拿到他们的接头暗号和军火押运路线。”
萧清瑜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四十多岁，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凶狠。她心里一紧，霞飞路是影佐祯昭的地盘，“百乐门”更是特高科经常出入的地方，她去那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我去合适吗？影佐祯昭的人可能还在找我。”她有些犹豫。
老周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坚定：“阿瑜，只有你最合适。你熟悉霞飞路，也了解日军的习惯，而且你之前是‘影佐夫人’，特高科的人虽然在找你，但他们绝不会想到你会主动出现在‘百乐门’。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新的身份，是一个从香港来的商人，名叫‘林婉’。”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套红色的旗袍和一个精致的手包，“明天晚上七点，我会在‘百乐门’门口等你，给你递暗号。”
萧清瑜看着那套红色旗袍，想起自己以前经常穿着旗袍和影佐祯昭去参加宴会，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次任务有多危险，可她没有退路——为了截下那批军火，为了更多同胞不被“清乡”计划迫害，她必须去。
“好，我去。”她接过旗袍和手包，眼神坚定。
老周松了口气，又叮嘱道：“记住，佐藤一郎左手戴着一块金表，接头暗号是‘今晚的月色真美’，对方回应‘是啊，适合散步’。你拿到押运路线后，立刻离开‘百乐门’，我们在巷口接应你。如果遇到危险，就打碎手包里的香水瓶，里面装的是信号剂，我们会立刻支援你。”
萧清瑜点点头，将老周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第二天晚上，萧清瑜穿着红色旗袍，化了淡妆，站在“百乐门”门口。霓虹灯闪烁，爵士乐从舞厅里传出来，门口车水马龙，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她深吸一口气，刚想走进舞厅，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小姐，请问你是从香港来的林婉女士吗？”
萧清瑜的心脏猛地一缩，缓缓转过身，看到老周穿着西装，戴着礼帽，正微笑着看着她——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确认身份。她松了口气，配合着说：“是的，我是林婉，你是？”
“我是张先生介绍来的，里面请。”老周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陪着她走进舞厅。
舞厅里灯光昏暗，舞池里一对对男女在跳舞，吧台边坐着几个穿着日军制服的人，正拿着酒杯交谈。萧清瑜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就看到了佐藤一郎——他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左手戴着一块金表，正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说话。
“他就是佐藤一郎，旁边的是汉奸王虎，负责接应军火。”老周压低声音说，“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趁机靠近，听听他们的谈话。”
萧清瑜点点头，看着老周走到吧台边，故意撞了一个日军士兵一下，酒杯里的酒洒在了士兵身上，两人立刻争吵起来，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萧清瑜趁机走到佐藤一郎的卡座附近，假装整理旗袍，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
“佐藤君，明天的军火押运路线确定了吗？”王虎的声音传来，带着谄媚。
佐藤一郎喝了口酒，得意地说：“放心，路线已经确定了，明天晚上十点，从吴淞口出发，走黄浦江支流，避开租界的检查，凌晨两点就能到苏州。接头暗号还是‘今晚的月色真美’，‘是啊，适合散步’，别记错了。”
萧清瑜心里一喜，终于拿到了押运路线和接头暗号！她刚想转身离开，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心里一紧，缓缓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肩章上的三颗金星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是影佐祯昭！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影佐祯昭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清瑜，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萧清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先生，你认错人了吧？我叫林婉，是从香港来的商人，不是你说的清瑜。”
影佐祯昭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别装了，你的眼神，你的小动作，我怎么可能认错？你以为你换了个身份，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萧清瑜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现在不能慌，必须想办法脱身。她想起老周说的信号剂，悄悄把手伸进手包，握住了香水瓶。
就在这时，舞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地下党员拿着枪冲了进来，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大喊：“特高科的人听着，放下武器！”
影佐祯昭脸色一变，松开萧清瑜，转身去拔腰间的手枪。萧清瑜趁机打碎手包里的香水瓶，绿色的信号剂洒在地上，发出刺鼻的气味。老周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快走！”
两人跟着其他地下党员，趁着混乱，从舞厅的后门跑了出去。萧清瑜回头一看，影佐祯昭正站在门口，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身影刻在心里。
坐在接应的汽车里，萧清瑜的心脏还在狂跳。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想起影佐祯昭复杂的眼神，心里一片混乱。她知道，这次“百乐门”的相遇，只是一个开始，她和影佐祯昭之间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
汽车驶进沪西的贫民窟，老周看着她，语气欣慰：“阿瑜，你做得很好，拿到了押运路线和接头暗号，我们明天就能安排截击行动了。”
萧清瑜点点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知道，虽然前路依旧充满危险，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麻雀，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为那些逝去的同胞，战斗着。她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和平的曙光会重新照耀在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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