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十年,冬。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皇城之上,像是要把这座矗立了三百余年的宫阙压垮。寒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朱红宫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穿透重重宫帷,钻入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
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郁。
明黄色的帐幔低垂,隔绝了殿外的风雪,也仿佛隔绝了殿中两人之间那道无形却坚硬的屏障。
卫承羲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上用金线绣就的五爪金龙在烛火下流转着冷冽的光,与他本人的气质如出一辙。
他刚结束一场长达三个时辰的朝会,眉宇间还凝着未散的威严与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目光落在阶下那个身着月白锦袍的身影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却只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冷。
那是容秋,当朝丞相。
年仅二十八岁便身居相位,是天启朝百年难遇的奇才。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一双眸子更是像极了塞北的寒冰,清澈,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此刻,他正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可能泄露心绪的光。
“容相,户部的折子,你怎么看?”卫承羲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低沉的嗓音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容秋微微躬身,动作标准而恭敬,听不出任何情绪:“回陛下,户部所奏之事,关乎西北军饷,臣以为,当优先从内库调拨,再辅以江南盐税,可解燃眉之急。只是……”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卫承羲,目光平静无波。
“内库近来开销颇大,恐需陛下稍减用度。”
卫承羲的眼神骤然冷了几分。
内库的用度,多半是花在了修建他为容秋在京郊准备的那座“静尘居”上。他以为容秋不会在意这些,或者说,他希望容秋能明白这份开销背后的深意。
可对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事。
“朕知道了。”卫承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就依你所言。”
容秋再次躬身:“臣遵旨。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
“站住。”卫承羲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容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等待着帝王的下文。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卫承羲看着容秋的背影,那背影清瘦,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株在寒风中独自挺立的翠竹,带着一种孤高的冷意。
他想起初见时的情景。那时容秋刚中状元,在琼林宴上。
一身青衫,眉目如画,却不像其他新科进士那般或激动或谄媚,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清澈而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一刻,卫承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他一步步将容秋提拔到丞相之位。他欣赏他的才华,欣赏他的冷静,更贪恋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朝堂上的温和。
他以为,他们之间,总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可随着容秋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身上的清冷也越来越重,仿佛一座越筑越高的冰墙,将所有人都挡在外面。
包括他这个帝王。
“明日是休沐日。”卫承羲缓缓开口,“朕准你一日假,不必入宫。”
容秋的背影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谢陛下恩典。”
“静尘居……”卫承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已经修缮好了。你若有空,可去看看。”
容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臣公务繁忙,恐无暇顾及。多谢陛下挂心。”
卫承羲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密密麻麻地疼。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那份刻意的安排,终究还是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坐拥万里江山,可他想要的,不过是眼前这个人能回头看他一眼,能对他展露一丝不同于对旁人的情绪。可这一点,却比拿下一座城池还要难。
“无妨。”卫承羲的声音硬了几分,带着帝王的自尊被刺痛后的冷硬,“你忙你的便是。”
“臣告退。”容秋再次行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了紫宸殿。他的步伐平稳,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对话,不过是他无数公务中的一件,微不足道。
看着容秋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卫承羲猛地一拳砸在龙椅的扶手上,上好的紫檀木扶手发出一声闷响,震落了些许木屑。
“陛下!”侍立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李德全吓得连忙跪了下来,脸色惨白。
“滚出去!”卫承羲低吼一声,眼中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
李德全不敢多言,连滚带爬地退出了紫宸殿。
殿内只剩下卫承羲一人。
他颓然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是帝王,他的肩上扛着江山社稷,扛着黎民百姓的福祉,他不能有软肋,不能有私情。可容秋,偏偏成了他唯一的例外,唯一的执念。
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什么。隔着君臣之别,隔着世俗礼教,隔着他身为帝王的责任与无奈。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每当看到容秋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从容应对各方势力的刁难,他都会心生骄傲;每当看到容秋为了处理政务而彻夜不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他都会心疼;每当看到容秋对自己始终保持着那份疏离的恭敬,他都会感到愤怒和无力。
他曾试图靠近,用帝王的权力给予对方特权,用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可容秋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提醒着他,他们之间,只能是君臣。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卫承羲睁开眼,看向窗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天地,眼神幽深如寒潭。
他不会放弃的。他是天子,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而此时,走出皇宫的容秋,正站在风雪中。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发上,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终于不再是一片平静,而是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痛苦,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眷恋。
他怎么会不明白卫承羲的心意?帝王的目光太过炽热,炽热到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恐慌。
他是容秋,是天启朝的丞相,他的职责是辅佐君王,安定天下,而不是沉溺于不该有的情愫之中。
更何况,他们的身份,注定了这段感情一旦曝光,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只能用冷漠和疏离作为铠甲,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拒绝那份危险的温暖,也拒绝自己内心深处那不该滋生的情感。
寒风呼啸,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容秋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一步步走进了茫茫风雪之中。他的背影单薄而孤寂,像是要被这无边的风雪吞噬。
他不知道,这条路,他能坚持走多久。也不知道,他和卫承羲之间,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只知道,从他选择穿上这身官袍,站在朝堂之上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注定只能深埋心底,直至腐烂。
紫宸殿的烛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映照着帝王孤寂的身影。而丞相府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门前那两盏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散发着微弱而清冷的光。
这一夜,皇城的风雪,似乎格外的冷,冷得刺骨,冷得……让人绝望。
容秋回到丞相府时,已是深夜。
府里的下人早已歇息,只有他的书房还亮着灯。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茶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身上的寒气。
书桌上,堆着厚厚的卷宗,旁边放着一盏油灯,灯芯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脱下沾了雪的披风,递给闻声赶来的贴身小厮墨砚,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不必伺候了,你去歇息吧。”
“相爷,您还没用晚膳呢。”墨砚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厨房还温着您爱吃的莲子羹。”
容秋摇摇头:“不用了,我不饿。”
墨砚知道自家相爷的性子,一旦沉浸在公务中,便常常废寝忘食,也不再多劝,只是低声道:“那相爷也早些歇息,别太累了。”
“嗯。”容秋应了一声,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没有立刻处理公务,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枚玉佩。
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雕成了一片竹叶的形状,工艺算不上精湛,甚至有些粗糙,显然是出自普通人之手。
这是他年少时,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指尖摩挲着玉佩上温润的触感,容秋的眼神柔和了些许,那份清冷的疏离也淡了几分。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辅佐君王,造福百姓。
他一直记着母亲的话。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从翰林院的一个小小的编修,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丞相之位。
他自认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也没有辜负天下百姓的信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梦回,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感,总会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是圣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面对卫承羲那炽热而直白的眼神,面对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与纵容,他不是没有心动过。
只是,那份心动,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他是丞相,卫承羲是帝王。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君臣的名分,更是天下苍生的福祉。
一旦他们的关系被捅破,朝堂必然动荡,国本不稳,甚至可能引发战乱,到时候,受苦的还是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让天下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容秋低声呢喃着这个称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
他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里,锁进书桌的抽屉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重新变回那个冷静自持、不怒自威的容丞相。
他拿起卷宗,开始批阅。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神情专注,仿佛刚才在紫宸殿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幻觉。卫承羲的眼神,卫承羲的话语,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上,隐隐作痛。
窗外的风雪依旧没有停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冰封。
而容秋的书房里,那盏油灯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倔强地亮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