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的耳钉。银质的小圆环贴着耳廓，带着微凉的金属感，是他留了很多年的习惯——烦躁时会摸，走神时会摸，像在触摸一段被时光泡得发涨的记忆。
这枚耳钉是高二那年打的。那时他的头发刚及肩，还没养成扎小辫的习惯，软发垂下来，总被后座的同学打趣说“像个姑娘”。他性子温吞，听了也只是笑笑，直到那天苏晓拉着他往校外跑，说要给他个“惊喜”。
“林砚林砚，你等等我！”苏晓的声音像只快活的小鸟，在喧闹的放学路上格外清晰。她扎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手里攥着两张刚买的冰汽水，跑起来的时候，帆布书包在背后颠颠晃晃。
林砚被她拽着胳膊，脚步有些踉跄，忍不住笑：“慢点跑，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去了你就知道了！”苏晓回头冲他眨眼睛，睫毛又密又长，“保证你不后悔！”
他们停在学校后街那家挂着“专业穿孔”牌子的小店前。林砚看着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耳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你要带我来打耳洞？”
“对啊！”苏晓把汽水塞给他，自己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滋滋作响，“你看你头发这么长，戴个耳钉肯定好看！我跟你说，我表姐就是打了耳洞，戴那种小小的银圈，超有气质的！”
“我一个男生……”
“男生怎么了？”苏晓打断他，眼睛亮晶晶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打个耳洞怎么了？再说了，你长得这么秀气，戴耳钉肯定特别酷！不信你试试？就一个，就打右边，我觉得肯定好看！”
她语速快，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语气里的热情几乎要溢出来。林砚被她缠得没办法，再看看她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穿孔的过程很快，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有点疼，像被蚂蚁狠狠蛰了一下。苏晓站在旁边，比他还紧张，攥着拳头小声问：“疼不疼？是不是特别疼？早知道不劝你了……”
林砚刚想说“还好”，就见她突然踮起脚，往他耳边凑了凑，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耳廓：“哎？还真挺好看的！你看你看，这个小银圈特别配你！我说什么来着，我眼光绝对没错！”
她的头发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着夏天阳光的味道，轻轻蹭过他的脸颊。林砚的耳尖倏地红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咚咚地跳。
“走了走了，”他慌忙转过身，假装看街上的行人，“回去晚了我妈该着急了。”
“哎你等等我！”苏晓追上来，跟他并排走着，嘴里还在不停地说，“我跟你说，你可别用手摸啊，容易发炎的。还有，前几天别碰水，洗澡的时候记得小心点。对了，我明天给你带瓶酒精棉，你每天擦擦……”
她的声音像带着某种魔力，琐碎又温暖，把夏末的晚风都染得软软的。林砚听着，脚步慢慢放缓，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暖意取代。
后来的日子，苏晓总能找到各种理由跟他搭话。
“林砚，这道数学题我不会，你给我讲讲呗？”她会抱着练习册凑到他桌前，眼睛盯着题目，手指却在草稿纸上画小人。
“林砚，你看我新买的笔，是不是特别好看？”她会把亮晶晶的笔帽旋开又合上，嘴里念叨着“这支写英语，那支写语文”。
“林砚，下节体育课要测八百米，我肯定跑不完，你到时候能不能等等我？”她会皱着眉，一脸苦恼，却在他点头后，偷偷露出个狡黠的笑。
林墨那时候总跟在他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苏晓跟他说话时，林墨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沉沉地看着，不说话，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有次苏晓递给他一块包装可爱的糖果，林墨正好走过来，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糖上，苏晓的手僵了僵，没再说什么，转身跑开了。
“哥，离她远点。”林墨的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林砚没当回事，只觉得是弟弟闹别扭。他那时候还不懂，林墨眼底的阴翳不是没来由的，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着某个契机就破土而出。
变故发生在高三下学期。苏晓托同学递给他一封信，粉色的信封，上面画着小小的爱心。林砚拆开时，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是封告白信，字迹娟秀，字里行间都是少女小心翼翼的喜欢。
他没敢回信。不是不喜欢，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看着信里写的“每次看你低头做题，阳光落在你头发上，觉得特别好看”，看着“你戴耳钉的样子很酷，但笑起来更温柔”，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既慌乱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可这欢喜没持续多久。第二天，苏晓红着眼睛来问他：“你是不是讨厌我？”
林砚愣住了：“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苏晓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你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说你……说你心里只有你弟弟……”
林砚猛地抬头，心脏像被狠狠攥住。他看向不远处的林墨，少年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他，肩膀绷得很紧。
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窗外的天暗了下来，林砚收回思绪，指尖离开耳钉，耳尖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他想起苏晓最后红着眼睛的样子，想起那本诗集，想起少年林墨站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门被轻轻推开，林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哥，该睡觉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砚的耳朵上，停顿了几秒，才移开视线，将牛奶放在桌上。
林砚没看他，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轻声问：“小墨，你还记得苏晓吗？”
林墨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没什么起伏：“不记得了。”
林砚笑了笑，没再说话。
有些记忆，总得有人记得。哪怕记得的代价，是一遍遍被提醒，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被命运标好了结局。就像这枚耳钉，戴了这么多年，早就分不清是习惯，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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