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后半夜，万籁俱寂。安旎在朦胧中，再次听到周斯越不安的呢喃。这一次，他的话语更加清晰，带着恐惧的颤音：

“公诉人……别打我……我不敢了……疼……”

安旎的心一紧，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梦到了在江城时，亲眼目睹亲生母亲周玲被检察官带走时那混乱而可能伴随粗暴拉扯的场景。她心疼地将他搂紧，在他耳边柔声安抚：“斯越不怕，没有人打你，妈妈在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在她的轻哄下，周斯越渐渐平静，重新沉入睡眠。安旎也只当这是一场因白日里可能看到或听到与“检察院”相关事物而引发的噩梦，并未深想。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安旎从莱芜区检察院下班，与同样从济南海远律所下班的韩轩几乎同时回到了检察院宿舍。

一进门，安旎就看到周斯越操控着轮椅，独自待在阳台上，背对着门口，面朝着西斜的太阳。温暖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

“斯越，在干嘛呢？晒太阳吗？”安旎笑着走过去，语气轻快。她希望阳光能驱散他昨夜梦魇的阴影。

然而，当她绕到周斯越面前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到周斯越的鼻孔下方，挂着混着血丝的鼻涕（鼻衄）。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周斯越这两天确实有些打喷嚏，便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感冒了，流鼻血或许是因为天气干燥加上感冒引起的鼻腔毛细血管破裂。

“怎么还流鼻血了？是不是感冒上火了？”安旎一边说着，一边抽出纸巾，想帮他擦拭。

但当她靠近，仔细看周斯越的脸时，心猛地沉了下去。周斯越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眼神有些涣散，不像平时那样虽然疏离但清晰。而且，那带着血丝的液体根本不是鼻涕能止住的，它是在不停地、缓慢地向外渗漏。

“不对……韩轩！你快来看！”安旎的声音带上了惊慌。

韩轩闻声立刻赶来，他也察觉到了异常。周斯越不仅精神萎靡，那“流鼻涕”的状态也极不寻常。

“立刻去医院！”两人没有丝毫犹豫，安旎一把抱起周斯越（尽管他已是少年，但长期营养不良和残疾使他并不重），韩轩迅速拿起车钥匙和必要的证件，一家三口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

在医院急诊室，经过紧张的检查和CT扫描，医生的诊断让安旎和韩轩如坠冰窟——脑脊液鼻漏。医生面色凝重地解释，这是颅底骨折的严重并发症，脑脊液（包围和保护大脑的液体）通过骨折的缝隙从鼻腔漏出，极易引发致命的颅内感染，必须立刻进行手术修补！

在等待手术准备的空隙，安旎浑身冰冷地靠在墙上，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回了在江城时看到的周玲案卷宗里的记录：

· 幼年时，曾被生父尹惠权家暴，多次击打头部。

· 在衢州，为了保护母亲周玲，被强奸周玲的工友猛烈击打头部。

· 周玲被捕当天，在现场，跟随警察执行抓捕任务的两名检察官行为粗暴，在控制混乱的过程中，周斯越的头部再次受到撞击！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被记录在冰冷文字下的暴力，原来早已在他脆弱的大脑中埋下了隐患。而昨晚他那带着恐惧的呢喃——“公诉人……别打我……我不敢了……疼……”——根本不是什么对过往场景的模糊记忆，而是他身体已经感受到剧烈不适和疼痛时，在梦魇中与过往创伤记忆混合在一起的、迟来的呼救！

他喊“公诉人”，是因为最后那次头部撞击，来自于穿着类似制服的人！

他喊“疼”，是因为颅内压力改变、脑脊液渗漏带来的真实剧痛！

安旎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巨大的心痛和自责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以为脱下了检服就能避免刺激他，却没想到，最深的伤害早已以另一种方式，在他的身体里潜伏、发酵，直到此刻才猛烈爆发。

她看着被推向手术室的周斯越，那张苍白无知觉的脸，泪水模糊了视线。

斯越，对不起……妈妈还是发现得太晚了……

这一次，妈妈一定守住你，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平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