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旎向单位请了短暂的假期。一是为了在医院,以及之后斯越出院回家时,能全身心地照顾他;二,她也急需一段安静的时间,去重新审视和思考——她这一世,究竟为什么还要当检察官?这个曾经代表着理想与荣耀的身份,如今却与她最深的罪孽和痛苦纠缠在一起,让她感到迷茫甚至窒息。
半天后,周斯越情况稳定,从重症监护室移到了普通病房。遵照医嘱,他需要绝对卧床静养。安旎和韩轩开始了在医院轮番陪床的日子。安旎将所有的纷杂思绪暂时压下,像每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斯越,喂水喂饭,擦洗按摩,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与专注。
一个半星期后,在医生的允许下,周斯越终于可以出院了。安旎和韩轩小心翼翼地带他回到了那个位于莱芜区检察院旁的宿舍小家。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细致的居家康复。由于斯越双腿截肢,康复训练主要集中在手部的灵活度与力量训练上。安旎每天都会花上大量时间,极尽耐心地陪着斯越,引导他做一些抓握、伸展的练习。她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动作永远那么轻缓,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刘晓晨、郭洪江等亲友也时常打电话来,关心斯越的恢复情况,也给心力交瘁的安旎带来许多鼓励和慰藉。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虽然艰难却充满温情与希望的小家。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两天后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包裹彻底击碎。
包裹是从江城市看守所寄出的,收件人是安旎,地址是莱芜区检察院宿舍。
安旎带着一丝疑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手工折叠的幸运星。
随包裹附着一张简单的说明纸条,来自江城市看守所的管教。上面写道,这是在2030年初清理已故在押人员周玲的遗物时发现的。根据回忆,这瓶幸运星是在周玲回光返照那天叠的。那天她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彩纸,默默地叠了这满满一小瓶幸运星,然后拜托陪床的管教,务必转交给安旎检察官,祝她幸福。后来周玲突然去世,管教们忙于后续事宜,竟将这件事遗忘。直到年初整理遗物时再次发现这瓶幸运星,才想起周玲的嘱托,于是按照地址寄了过来。
安旎颤抖着手拿起那个小玻璃瓶。幸运星叠得并不十分精致,有些甚至歪歪扭扭,可以想见叠它们的人当时是多么虚弱。她打开瓶盖,发现里面还有一张更小的纸条。
她将小纸条取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虚弱却清晰:
“谢谢安旎检察官。”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安旎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七个字上。
“谢谢”?
谢谢什么?
谢谢她那些空洞的、无法实现的“承诺”?
谢谢她派去的人间接导致了她儿子最后的重伤?
谢谢她这个顶着“十佳”光环,却可能与包庇家暴犯同流合污的检察官?
还是在谢谢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临终前的……温柔语气?
周玲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在回光返照的短暂清醒中,没有怨恨,没有控诉,而是用尽最后力气,为她这个“仇人”的承办检察官,叠了一瓶象征祝福的幸运星,并道了一声“谢谢”。
这声“谢谢”,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以一种最温柔的方式,剖开了安旎所有的伪装和挣扎,将她那不堪的内心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配得上这声“谢谢”吗?
她配得上这瓶承载着一个人最后善意的幸运星吗?
不!她不配!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愧疚、悲痛、自我厌恶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紧紧攥着那个小玻璃瓶,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火,猛地转身冲进卧室,重重地倒在床上,将脸深深埋进被褥里。
下一秒,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嚎啕大哭,爆发了出来。
那哭声里,是被辜负的信任,是无法挽回的遗憾,是深入骨髓的自我谴责,是对周玲那卑微而伟大善意的无地自容。这哭声,悲恸欲绝,胜过世间任何一场哭灵,回荡在小小的宿舍里,也狠狠地撞击着门外韩轩和周斯越的心。
那瓶小小的、五彩的幸运星,此刻重逾千斤,成为了安旎灵魂上永远无法卸下的、最沉重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