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一次普通的民俗调研，会让我陷入如此境地。
我们一行四人，原本是前往黔东南一带进行苗族文化的田野调查。我是林砚，带队的是我的导师，还有两位同门——张扬活泼的学妹苏雨，和沉稳可靠的学长陈远。
我们原本计划在已经开发成熟的“云岭苗寨”停留一周，收集一些民俗资料，拍摄一些照片，然后就返回城市。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唯一的公路，我们被迫改道，误入了一片连导航都无法显示的原始山林。
越野车在泥泞颠簸的山路上艰难前行，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古树，藤蔓缠绕，雾气氤氲。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林砚，你确定这条路没错？”陈远坐在副驾驶，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已经失去信号的手机。
我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过前方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心里也没底：“地图上显示这里应该有一条小路可以绕出去，但……看起来很久没人走过了。”
后座的苏雨倒是很乐观，扒着车窗往外看：“哎呀，既来之则安之嘛！你们不觉得这里比那些开发过度的苗寨更有味道吗？说不定我们能发现什么世外桃源呢！”
“我只希望别是鬼打墙。”陈远叹了口气，“油箱只剩一半了，如果再找不到出路，我们今晚可能得在车里过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中的光线愈发昏暗，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几声野兽的低嚎，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作为这次调研的负责人，我必须把大家安全带回去。
又往前开了大约半小时，就在我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灯火。
“有光！那边有人家！”苏雨第一个叫起来。
我们精神一振，赶紧朝着光亮的方向驶去。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古老苗寨，静静矗立在暮色之中。
寨子里的建筑都是传统的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在渐浓的夜色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宛如遗落人间的星辰。与“云岭苗寨”那种充满商业气息的地方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原始而静谧，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数百年。
“我的天……我们这是发现了什么？”苏雨张大了嘴巴，举起相机就想拍照。
陈远按住她的手：“先别急，还不知道这里欢不欢迎外人。”
我把车停在寨子外围的空地上，四人下车，小心翼翼地朝着寨门走去。寨门是用整根原木搭建的，上面刻着繁复的图腾，在夜色中显得神秘而庄严。
刚走到寨门口，一个穿着藏青色苗服、身形高挑的少年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仿佛藏着旋涡，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他留着半长的黑发，编着几根细小的辫子，发间缀着银质的饰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他开口，声音清冽，带着独特的苗族口音，但普通话还算标准。
我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你好，我们是迷路的游客，车在山里抛锚了，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
少年的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这里不欢迎外人。”
苏雨赶紧说：“我们不会打扰太久的！就住一晚，明天天亮我们就走！我们可以付钱！”
少年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不行，你们走吧。”
陈远试图讲道理：“小兄弟，你看这天都黑了，山里也不安全，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或者帮我们问问寨子里的长辈？”
少年依旧摇头，甚至往后退了一步，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寨子里走出来一位穿着传统苗服、头戴银冠的老妇人。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她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那少年，用苗语低声询问了几句。
少年恭敬地回答着，态度比对我们要缓和许多。
老妇人听完，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尤其是多看了我几眼，然后对少年点了点头，说了句什么。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转向我们，语气依然冷淡，但总算松了口：“婆婆说，可以让你们住一晚。但明天天亮必须离开，而且晚上不要随便走动。”
我们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老妇人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颤巍巍地回了寨子。少年则示意我们跟上他。
他带着我们走进寨子，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里走。寨子里很安静，偶尔能看到几个苗人从吊脚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他们的眼神大多带着警惕和疏离。
少年把我们带到了一栋位于寨子边缘、略显孤僻的吊脚楼前。这栋楼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旧一些，但也更精致，木头上雕刻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
“这是我住的地方。”少年推开木门，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楼上有两间空房，你们自己分配。没有电，用水去后面的溪边。”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便不再理会我们，自顾自地走到火塘边，拿起一个黑色的陶罐，低头摆弄起来。
那陶罐造型古朴，上面似乎也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让我莫名想起了古书里描述的那个蛊盅。
苏雨和陈远已经开始搬运行李上楼。我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专注的侧影，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个……谢谢你收留我们。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少年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向我，月光从窗口漏进来，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
“阿蘅。”他轻声说，然后目光落在我脸上，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草木之蘅。”
阿蘅。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有某种柔软的触须轻轻搔过心尖。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连同这个夜晚，将会成为我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亦是最深沉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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