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站在那里，像一株在夜色中生长的苍白植物。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藏青色的苗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
窸窣的虫声不知何时已经低伏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我知道，它们就在周围，潜伏在每一片树叶下，每一寸泥土里，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权威。
我站在陡坡边缘，右臂的麻痹和针扎感越来越清晰，陈远在坡下压抑的呻吟更是像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们像两个愚蠢的猎物，自以为能逃脱猎人的掌心，却只是在他的注视下上演了一场拙劣的闹剧。
“拉他上来。”阿蘅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
我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左手紧紧攥着那把小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绝望到了极点，反而滋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勇气。
“你对他做了什么？对我的手做了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阿蘅微微偏头，目光落在我无力垂着的右臂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点小小的提醒，让你记住这里的规矩。”
他朝我走近几步，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现在，把他拉上来。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陡坡下方，“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陪他一起。”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再反抗，接下来要承受的，绝不仅仅是手臂麻痹这么简单。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理智告诉我，此刻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让陈远的处境更危险。我松开攥得发疼的左手，将小刀丢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然后，我蹲下身，朝着坡下低喊：“陈远，抓住我的手！”
坡下的陈远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忍着痛，努力向上伸手。我用尚且灵活的左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将他从陡坡下拖了上来。
陈远瘫坐在地上，抱着明显肿起来的右脚踝，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阿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但更多的是无力。
阿蘅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我脸上。“走吧。”他吐出两个字，转身，朝着寨子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捆绑我们，也没有再召唤虫群。但他走在前面，那清瘦挺拔的背影本身就是最坚固的牢笼。我们知道，在这片被他掌控的山林里，我们无处可逃。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我扶着受伤的陈远，一步一步艰难地跟在阿蘅身后。右臂的麻痹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情绪的波动，那针扎似的刺痛感更加明显，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陈远咬着牙，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每一次脚踝受力，他身体细微的颤抖都清晰地传到我身上。愧疚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如果不是我贸然行动，如果不是我留下那张字条……
阿蘅始终与我们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他像是在散步，悠闲得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窒息。
当我们终于看到寨子边缘那栋孤零零的吊脚楼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苏雨站在廊檐下，焦急地张望着。当她看到我们三人——阿蘅走在前面，我和陈远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出现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用手死死捂住了嘴。
阿蘅在楼前停下脚步，终于回过头来看我们。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我依旧不自然的右臂上。
“记住这次教训。”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下一次。”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们，径直走进了吊脚楼。
苏雨快步冲下廊檐，扶住陈远另一边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你们没事吧？陈远你的脚……林砚你的手怎么了？”
我和陈远都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将陈远扶回房间，检查他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高，显然是严重的扭伤。苏雨红着眼睛，手忙脚乱地去找水给他冷敷。
我疲惫地坐在一边，看着自己依旧麻痹刺痛的右臂，撩开衣袖。皮肤表面依旧看不出任何异常，没有红肿，没有伤口，但那诡异的感觉却真实不虚。
这到底是什么？蛊吗？阿蘅种在我身上的“标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我淹没。我们不仅没能逃脱，反而让我和陈远一个受伤，一个身上被留下了这种诡异的东西。我们的处境，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阿蘅拿着一个陶碗走了上来，碗里是捣碎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绿色草药。
他没说话，只是将药碗递给苏雨，示意她给陈远敷上。然后，他看向我。
“伸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麻痹的右臂伸了过去。
他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依旧冰凉，触碰到我皮肤时，我手臂内的刺痛感似乎微微躁动了一下。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蘸了一点碗里剩下的草药，然后，极其精准地按在了我手腕内侧的一个点上。
那里，正是麻痹感最初传来的地方！
在他手指按上去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传来，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紧接着，那蔓延了整个小臂的麻痹感，竟然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消退，针扎似的刺痛也逐渐平息。
我惊愕地看着他。
他松开手，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暂时压制。记住这种感觉，它会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是在告诉我，他随时可以让这种感觉回来，甚至更糟。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却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蝶彩帮不了你们。别再把她扯进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知道！他知道蝶彩帮了我！那他会不会对蝶彩……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但这一次，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看着我们如同困兽般的挣扎，看着我们寻求渺茫的希望，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它掐灭。他将惩戒施加于我身，却又亲手缓解。他像是在驯服不听话的宠物，用痛苦和偶尔的施恩来建立绝对的权威。
我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恢复知觉、但仿佛还残留着那种诡异触感的右臂，一个清晰的认知浮上心头——
从此刻起，我不再只是一个被困的闯入者。
我是一个被打上了印记的囚徒。
而执印者，是那个名为阿蘅的，美丽而危险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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