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脚踝敷上草药后，肿痛缓解了许多，但短时间内无法正常行走。苏雨守在他身边，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后怕。我们三个人被困在这座吊脚楼里，像三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我的右臂恢复了知觉，但手腕内侧那个被阿蘅按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我昨夜逃亡的失败和那令人心悸的“代价”。阿蘅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只是暂时压制”。这意味着悬在我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只是被他暂时握在了手里。
他不再限制我们在楼内的活动，甚至允许我们在吊脚楼附近很小的范围内走动，晒晒太阳。但这种有限的“自由”更像是一种嘲弄，一种展示他绝对掌控力的方式。我们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或许是通过那些无处不在的虫子，或许是通过寨民们沉默的眼睛。
我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外面那片熟悉的、却无法触及的世界。寨民们依旧过着规律而封闭的生活，炊烟，劳作，嬉戏，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我似乎能感觉到一种隐隐流动的暗涌。
尤其是在我看到蝶彩的时候。
她偶尔会出现在溪边，或者帮着家人晾晒谷物。但她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少女的鲜活。有几次，我捕捉到她飞快地瞥向吊脚楼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愧疚和一种更深沉的、我无法理解的忧虑。
阿蘅那天警告我“别再把她扯进来”，他到底对蝶彩做了什么？仅仅是警告吗？我不敢细想，但内心的负罪感却与日俱增。是我连累了她。
阿蘅的生活依旧规律。采药，捣药，擦拭他那把银质小刀，或者长时间对着那个黑色的陶罐静坐。他对我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仿佛那夜的追逃和惩戒从未发生。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由恐惧和掌控构筑的高墙。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观察这个囚禁我们的少年。我发现他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偶尔会有寨民来找他，通常是些老人或者带着病恹恹孩童的妇女。他们对他态度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畏惧，将带来的东西放在门口，然后低声说明来意。
阿蘅会听听，有时会给他们一些草药，或者跟着他们去家里看看。他处理这些事情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熟练而疏离，像是一个履行职责的医者，却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冷漠。
他似乎在寨子里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不仅仅是“守门人”那么简单。
有一天下午，一个脸色惶急的苗人青年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冲上了我们的吊脚楼，用带着哭腔的苗语对阿蘅急切地说着什么。我躲在二楼的廊柱后，悄悄看着。
阿蘅检查了一下孩子，孩子的嘴唇发紫，呼吸微弱。他皱了皱眉，转身回屋拿出了那个黑色的陶罐。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又要动用那些虫子了吗？
然而，他并没有打开罐子。他只是用手指蘸了罐子外壁上凝结的一些深色露珠般的东西，然后轻轻涂抹在孩子的额头、胸口和手腕内侧。
做完这一切，他将陶罐放回原处，对那青年说了几句苗语。青年千恩万谢，背着孩子匆匆离开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阿蘅。他站在原地，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然后，他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躲在廊柱后的我。
我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这一次，我似乎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里，看到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威胁，不是嘲弄，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冷漠，转身进了屋。
那一刻，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阿蘅，他到底是什么？是守护寨子的巫医？是操控蛊虫的邪徒？还是一个被某种沉重责任束缚住的孤独少年？
我看不透他。他像一本用密语写成的古老书籍，每一页都散发着危险而迷人的气息。
傍晚，阿蘅在屋后的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将一些晒干的草药丢进去。奇异的烟雾升腾起来，带着辛辣和清香混合的气味，在暮色中袅袅盘旋。
他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把银质小刀，在火光下反复擦拭。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游离于人间之外的精灵或者鬼魅。
苏雨和陈远在房间里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透着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
我依旧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火堆旁的阿蘅。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
我意识到，想要摆脱目前的困境，硬闯是死路，求助寨民希望渺茫。唯一的突破口，或许就在这个复杂而矛盾的少年本身。
我必须更了解他，了解这个寨子隐藏的秘密，了解所谓的“规矩”到底是什么。只有知道了枷锁的源头，才有可能找到打开它的钥匙。
可是，该如何接近他？如何从那紧抿的唇和冰冷的眼神里，撬开一丝缝隙？
我看着他在火光中沉静的侧脸，一个冒险的计划，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风险极大，甚至可能招致比手臂麻痹更可怕的“代价”。但坐以待毙的滋味，同样令人窒息。
我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凉触感。
笼中之鸟，若想挣脱，或许必须先学会，靠近那个握着笼门钥匙的人。
哪怕那个人，本身就是最危险的陷阱。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