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这个词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住我的脖颈，扎根在我的“留下”这个决定的深处，在我记忆的乐谱上留下了不和谐的音符。
月光下，阿衡的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映着我惊愕失措的倒影。
“我不是闯入者了，我是共犯。”因为我窥见了他认血饲蛇的秘密，因为我触及了这寨子核心的、不容外传的禁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再也不可能从他的“受害者”身份里脱身吗？意味着我和他被强行捆绑在了同一条危险的绳索上？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阿衡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月光重新洒落在我刚才被他阴影笼罩的地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意思是，”他的语调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但那天微露的脆弱也被他强行收起，“从现在起，你的命运，和这座山，和这里的规矩，和我……联系得更紧了。”
他转身，走向那扇掩映在青竹色背影下的门，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孤直而决绝。“所以，不管你信不信，你的眼睛，还得看你的脑子，还得看你的新身份。”
这一次，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消失在了通往一楼的楼梯拐角。
我独自站在原地，没了刚才的激动，满心只有一个寒颤。“共犯”“我的命运”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沾染了看不见的、属于那个神秘世界的污渍。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阿衡认血饲蛇的那一幕，在他平静的面容和我的震惊中反复上演。恐惧、迷茫，还有一种被他漩涡吸入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第二天，寨子里似乎弥漫着一种更加凝重的气氛。早起的寨民们脸上少了平日的漠然，多了几分隐约的敬畏和躁动。月光偶尔扫过我们所在的吊脚楼时，也带着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排斥，似乎还掺杂了一丝……“忌惮”？
是因为阿衡吗？还是因为昨夜我窗下的那场仪式？
阿衡很晚才出现，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未曾安枕。他看到我时，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冷，仿佛昨夜那石破天惊的对峙从未发生。
但他默许了我跟在他身后，看他处理草药，甚至在他准备一些看起来格外复杂、气味也更加刺鼻的药膏时，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让我离开。
这是一种默许？还是一种更深的试探？或者，是他自己“共犯”身份所带来的、无可奈何的“分享”？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心里却在疯狂地思索。无论如何，这些线索，这些草药，这些明显的挣扎，都证明他身上有一种秘密，被他用特殊的手法处理后融入其中。
这些是……解药？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一紧。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既然已经被打上了“共犯”的烙印，那么了解越多，或许才越有一线生机。
正午，那个送药的少年又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些吃的，肉和几样素菜，饭做得比上次要精细些，几乎可以说是卑微。他将东西放在门口，然后用苗语对阿衡说了很长一段话，期间多次指向寨子中心的方向，脸上带着敬畏和恳求。
阿衡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少年说完，他才淡淡地回了几个字。少年如蒙大赦，连连鞠躬，然后匆匆离去。
“他说什么？”在少年离开后，我忍不住问道。我知道这很冒险，但“共犯”的身份给了我一丝僭越的勇气。
阿衡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但他没有立刻拒绝。“寨老病了。”他言简意赅。
寨老？是那个我们初来时光顾的、被蝶形疤痕覆盖的威严老人？他病了，为什么要求助阿衡？而且看那少年的态度，阿衡似乎掌握着能决定寨老生死的关键！
“你……能治？”我问。
阿衡拿起一罐刚刚配制好的、颜色暗沉的药膏，用调羹舀起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不是治，是续命。”
续命？他的话解决了我的疑问，还是更让我……困惑？
我忽然想起苏云和陈远那离奇诡异的病症，以及阿衡轻描淡写说出用“药”就能压下的情形。难道寨老的病也与此类似？是某种“蛊”在作祟？而阿衡，是那类能“监守自盗”的解蛊人？
这个猜想让我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阿衡在这寨子里的地位，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特殊和……可怕。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将药膏放下，点燃了我昨夜见过的那种驱虫香，烟雾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洞悉一切的幽凉。“现在，你明白‘共犯’的意思了吗？”
我看着他，心脏一点点沉下去。我明白了，我窥见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秘密，更是这个寨子赖以生存的、残酷的法则。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就等于被绑在了他的战车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为他的行为付出心力。知道了这个沉重的代价，我还能轻易离开吗？我怎么可能还被允许轻易离开？我怎么可能还独善其身？
所以，我所剩的出路，是不是只有和他一起，在这个寨子里，是吗？
阿衡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声音低沉而缥缈：“离开的路或许有，但代价，你未必付得起。”
“付不起代价？”我追问。
他却不再回答，只是拿起那个黑色的陶罐，轻轻摩挲着罐身蛇形的纹路，仿佛在里面藏着所有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寨子中心的方向传来，伴随着惊慌的呼喊声，说的是苗语，我听不懂，但能感觉到事态的紧急。
阿衡眉头微蹙，放下陶罐，快步走到窗边。
我也跟了过去，只见几个苗人正慌慌张张地朝着寨子边缘、靠近后山的方向跑去，脸上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问。
阿衡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盯着那个方向，黑眸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看来，来了个不速之客。”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出事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的步伐太快，我只来得及一瞥，就知道，他对“不速之客”，没有任何的欢迎。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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