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竹林的寂静,精准地击中了我藏身的方向。
他发现了!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暴露了!在我以为足够隐蔽的时候,他早已洞察一切。
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句平淡的、带着些许倦意的询问。这种洞悉一切却不动声色的态度,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心悸。
我僵硬地从竹丛后站起身,无所遁形。斑驳的光影落在我身上,带着竹叶清冷的气息。阿蘅依旧背对着我,望着那座孤零零的竹屋,仿佛我的出现并未引起他丝毫波澜。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找一个借口,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好奇?”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他的脸色在竹林的绿荫下显得更加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黑眸依旧深邃,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
我沉默着,算是默认。在他面前,伪装毫无意义。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重新投向那座竹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我鼓起勇气追问,“这里有什么?”
阿蘅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轻轻拂去竹屋门楣上的一片落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珍视。这个细微的动作,与他平日里的冰冷淡漠截然不同。
“一个……故人的居所。”他最终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缥缈的怀念。
故人?是谁?能让他流露出如此神情的“故人”?
我看着他站在竹屋前的侧影,清瘦,孤直,与这幽静的竹林、古老的竹屋融为一体,构成一幅遗世独立的画面。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掌控虫蛊、威慑寨民的“守门人”,更像是一个守着某种回忆的、孤独的少年。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意想不到的画面轻轻触动了一下。
“是……很重要的人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阿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黑眸锐利地看向我,那里面刚刚浮现的一丝柔和瞬间消散,重新被冰冷的戒备所取代。
“与你无关。”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记住你的界限。这里,是禁区。”
他不再给我任何发问的机会,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回去。”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座沉默的竹屋。故人……禁区……这两个词像钩子一样,勾起了我更深的好奇。这座竹屋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个“故人”,与阿蘅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里会成为连寨民都不能靠近的禁区?
我知道,从阿蘅这里,我得不到更多的答案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一起走出了竹林。回到吊脚楼附近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下一次,不会只是警告。”
说完,他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关上的房门,心里却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恐惧,反而盘旋着更多复杂的疑问。
那座竹屋,那个“故人”,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对阿蘅的认知中,激起了新的涟漪。
回到楼上,苏雨和陈远立刻围上来询问情况。我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阿蘅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异样情绪,只强调了竹屋是“禁区”以及他最后的警告。
“竹屋?故人?”陈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会不会是他的亲人?比如……他父母?”
我心中一动。阿蘅提到过他的父母早已过世。难道那座竹屋,是他父母曾经的居所?
“如果真是他父母的旧居,他那么紧张,倒也能理解。”苏雨小声道,“毕竟那是私密的地方。”
“不仅仅是私密。”我回想起阿蘅拂去落叶时那珍视的动作,以及他瞬间变化的情绪,“那里对他而言,似乎有很特殊的意义。而且,‘禁区’这个词,由他这个‘守门人’说出来,分量不轻。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保护隐私那么简单。”
“你是说……那竹屋里,可能藏着什么……东西?”陈远压低了声音。
“不确定。”我摇了摇头,“但肯定不寻常。”
这次冒险的跟踪,虽然遭到了警告,但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我知道了一个可能存在的、阿蘅的“软肋”——那座竹屋,以及竹屋代表的“故人”。
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东西,也就有了被触及的可能。
这或许……会成为一个新的筹码?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按了下去。利用别人的情感弱点,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卑劣。而且,激怒阿蘅的后果,我们承受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我安分了许多,没有再试图挑战界限。但我对那座竹屋的好奇,却与日俱增。我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的方向,想象着那座小屋里的故事。
阿蘅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安分,他没有再就跟踪事件追究什么。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表面平静、内里压抑的状态。
直到几天后,寨子里开始筹备一个仪式。
不是血腥的祭祀,而是一种看起来相对平和的、类似于祈福的活动。寨民们在空地中央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祭台,上面摆放着谷物、水果和一些编织的饰品。气氛虽然依旧肃穆,但少了之前的紧张和恐惧。
蝶彩来送饭时,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一些。我趁机用刚学会的、磕磕绊绊的苗语单词,配合手势,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蝶彩看了看祭台的方向,用生硬的汉语解释道:“‘唤谷魂’……祈求……丰收。”
唤谷魂?祈求丰收?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正常的农业祭祀活动。难道我之前听到的“祭品”、“不够”,指的是这个?用谷物和水果作为祭品?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只是普通的唤谷魂,为什么之前那两个妇女的语气会那么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忧虑?而且,“不够”又是什么意思?祭品不够丰盛?
仪式在傍晚举行。由寨子里一位年长的妇人主持,阿蘅并没有露面。寨民们围在祭台周围,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气氛庄重而祥和。
我们被允许在稍远的地方观看。看着跳动的火光和寨民们虔诚的脸,我几乎要相信,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祈福了。
然而,就在仪式进行到高潮,主持的老妇人将一碗清水泼向祭台四周时,异变陡生!
祭台边缘的土地,突然毫无征兆地拱起了一个个小土包!紧接着,数十只体型硕大、色彩斑斓的蜘蛛,从土包里猛地钻了出来!
它们行动迅捷,如同受到某种指引,飞快地爬上了祭台,开始疯狂地啃食那些作为祭品的谷物和水果!
人群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呼,纷纷后退!
那些蜘蛛……是蛊虫!它们是被仪式吸引来的?还是……被什么人操控的?
我猛地看向阿蘅房间的方向。窗户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主持仪式的老妇人显然也吓坏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些迅速将祭品吞噬殆尽的蜘蛛,脸色惨白。
蜘蛛们吃完祭品,并没有离开,反而在祭台上焦躁地爬动起来,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它们似乎……并不满足!
“不够……果然不够……”我听到身边一个苗人老汉绝望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只体型最大的、背上有着诡异人脸花纹的蜘蛛,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口器开合着,转向了离祭台最近的一个——正吓得呆立原地的寨民小孩!
它要攻击活物?!
“小心!”我下意识地喊出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祭台边缘!
是阿蘅!
他脸色冰冷,目光如电,扫过祭台上那些躁动的蜘蛛。他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只是抬起手,对着那只扑向小孩的人面蜘蛛,凌空轻轻一握!
“噗!”
一声轻微的爆裂声,那只凶悍的蜘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碎,瞬间化作了一滩腥臭的粘液!
其他蜘蛛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瞬间停止了躁动,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钻回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眨眼之间。
祭台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包括我。
阿蘅站在那里,看也没看那滩蜘蛛残骸,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人群,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凝重。
“仪式结束了。”他淡淡地宣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都散了吧。”
寨民们如蒙大赦,纷纷带着后怕的神情,匆匆离去。
阿蘅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祭台前,看着那被蜘蛛啃噬得一片狼藉的祭品,眉头微微蹙起。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问。
那些蜘蛛……是他引来的吗?是为了展示力量?还是……连他也无法完全控制这些被“唤”来的蛊虫?
“唤谷魂”……真的只是祈求丰收那么简单吗?
为什么祭品会引来嗜血的蛊虫?
“不够”的,到底是什么?
我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而这个谜团的核心,似乎与阿蘅,与这座寨子赖以生存的力量,息息相关。
阿蘅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与我对视。
夜色渐浓,火光跳跃。
他的眼神,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幽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