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上的狼藉尚未清理,空气中还残留着蜘蛛的腥臭和谷物的甜香混合的怪异气味。寨民们早已逃也似地散去,空地上只剩下我和阿蘅,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对视。
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黑眸愈发深不见底。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评估我刚才那一声下意识的警告,以及我此刻眼中无法掩饰的惊疑。
“那些蜘蛛……”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是你引来的吗?”
阿蘅的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我愣住了。不是他?那会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他移开目光,望向那片重归寂静的祭台,声音低沉:“‘唤谷魂’……召唤的不仅仅是谷物的生机,还有依附于这片土地、与生机共存的……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是指那些嗜血的蛊虫?
“它们……一直存在?”
“一直都在。”阿蘅的语气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只是平时沉睡,或者被约束在特定的范围。仪式,尤其是涉及生机与祈愿的仪式,就像投入静水的石子,会惊动它们。”
“所以,用谷物和水果作为祭品,是为了……安抚它们?”我试图理解这诡异的逻辑。
“是交换。”阿蘅纠正道,“用蕴含生机的祭品,交换它们不干扰庄稼的生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驱赶其他害虫。这是古老的平衡。”
平衡?用蛊虫来维持农业的平衡?这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但刚才……它们似乎并不满足?”我想起了那只扑向小孩的人面蜘蛛,以及苗人老汉绝望的低语。
阿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是他很少外露的情绪。“平衡被打破了。”
“被什么打破?”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血。过多的血,和死亡的气息。”
我的心猛地一沉。血魇的肆虐,岩松等人的被处置,寨老的离世……接连的流血事件,污染了这片土地?
“血与死亡,会刺激它们,让它们变得贪婪、狂躁。普通的祭品,已经无法满足被惊扰和刺激后的胃口。”阿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它们渴望更鲜活、更富含生命能量的……东西。”
更鲜活的东西……活物?甚至……人?
我后背一阵发凉。所以刚才那只蜘蛛才会攻击小孩!如果不是阿蘅及时出手……
“那以后怎么办?”我声音干涩地问,“祭品‘不够’,它们会不会……”
“会。”阿蘅的回答简洁而残酷,“它们会主动寻找‘祭品’。寨子里的牲畜,甚至……人。”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听到“祭品不够”时,会感到那么不安。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祭祀,这是在用贡品喂养一群潜伏在身边的、随时可能失控的饿兽!而平衡一旦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办法恢复平衡吗?”我急切地问。
阿蘅转过头,黑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有。但需要时间,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去净化和平复,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又是什么代价?我看着他苍白而疲惫的脸,忽然意识到,他刚才凌空捏爆那只蜘蛛,看似轻描淡写,恐怕也并非毫无消耗。维持这种危险的平衡,镇压躁动的蛊虫,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种持续的负担。
这就是他作为“守门人”的职责?不仅仅是对付像血魇那样的外部威胁,还要时刻维系寨子与这片土地上各种诡异力量之间的、脆弱的平衡?
“你……”我看着他那张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年轻,却又承载了太多沉重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淡淡道:“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束缚。”
又是“束缚”。这个词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
“是因为……规矩?”我试探着问。
阿蘅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月色清冷。
“回去吧。”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今晚的事情,不要对外多说。恐慌,只会让情况更糟。”
我知道他说得对。苏雨和陈远已经承受了太多恐惧,不能再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被困在人为的牢笼里,还身处在一个生态失衡、危机四伏的诡异环境中。
我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林砚。”他忽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站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界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记住,在这里,好奇心不止会害死猫。”
他的警告和之前如出一辙,但这一次,我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意味。不是纯粹的威胁,更像是一种……带着疲惫的提醒。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转身,朝着吊脚楼走去。
回到房间,苏雨和陈远果然急切地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只简单地说仪式出了点意外,有虫子跑出来,被阿蘅解决了,含糊地带了过去。他们虽然将信将疑,但见我神色疲惫,也没有再多问。
这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
阿蘅的话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失衡的代价,躁动的蛊虫,需要鲜活祭品的饿兽……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我原本以为,阿蘅是我们最大的威胁。现在看来,这片土地本身,就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獠牙。而阿蘅,更像是站在我们和这些獠牙之间的一道……不那么稳定,但确实存在的屏障?
这个想法让我心情复杂。
他囚禁我们,利用我们,在他需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我当作诱饵。他冷漠,强大,掌控着我们的生死。
但同时,他也在维系着某种东西,保护着寨子,并且在刚才,他出手救下了那个孩子。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恶魔?守护者?还是……一个被命运和责任捆绑在祭坛上的、孤独的献祭者?
我看不透他。
而更让我感到无力的是,无论他是哪一种,在目前这种“平衡”被打破的危机下,我们这三个外人的处境,似乎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如果祭品一直“不够”,那些躁动的蛊虫,会不会某一天,将目光投向我们这些被困在此地的、新鲜的“外来者”?
到那时,阿蘅会如何选择?
是会继续将我们作为“证据”和“筹码”保护起来?还是会……为了维持更大的“平衡”,将我们推出去,作为安抚饿兽的祭品?
我不知道。
这种命运完全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几乎让人窒息。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想要活下去,仅仅依靠阿蘅那并不稳定的“需要”是远远不够的。
我必须找到办法,要么帮助恢复这种诡异的“平衡”,要么……找到一条真正能够离开这里的路。
而这两条路,目前看来,都渺茫得如同星空彼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