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纸化为齑粉,仿佛从未存在。阿蘅的警告言犹在耳,冰冷而决绝。房间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沉寂,苏雨和陈远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未散尽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埋怨我的冒进,差点将所有人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我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那种被困于无知和绝望中的窒息感,他们或许无法完全体会。
阿蘅离开后,寨子似乎又恢复了那种压抑的平静。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和他之间,那层看似由囚徒与看守构成的简单关系,因为“净血”这两个字,被撕开了一道裂缝,露出了底下更复杂、更暗流涌动的真相。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掌控我们生死、强大而冷漠的少年。他也是一个被某种沉重禁忌束缚,甚至可能……在恐惧着什么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异常沉默。不再试图与寨民交流,不再靠近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区域,甚至连目光都尽量避免与阿蘅接触。我像一个彻底认命的囚徒,将自己封闭起来。
但这并非屈服,而是一种策略。我在消化阿蘅那激烈的反应背后所隐藏的信息,也在等待。等待一个可能并不存在,但必须去相信的——转机。
阿蘅似乎对我的“安分”很满意,或者说,他此刻的精力依旧被维系那日益脆弱的“平衡”所牵扯。他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见到,身形似乎也更加清瘦,苍白的脸上倦意深重,只有那双黑眸,依旧深不见底,偶尔扫过我们时,带着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冰冷的审视。
他在消耗自己。这个认知越来越清晰。像一根不断燃烧的蜡烛,照亮着周围的黑暗,但自身也在加速融化。
而寨子里的气氛,也并未因为他的压制而真正好转。那种无形的躁动感,如同闷烧的炭火,潜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夜里,偶尔能听到更远处山林中传来的、不属于寻常野兽的怪异嘶鸣,以及寨民家中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恐慌低语。
“祭品不够”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我们这三个“外人”,在这种氛围下,仿佛也成了某种潜在的、备用的“资源”,被无数道隐晦的目光衡量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坐以待毙,最终的结果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希望渺茫。
突破口,依然在阿蘅身上。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直接触碰禁忌。我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迂回,更……能触动他的方式。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天气闷热,乌云低垂,似乎又有一场山雨。阿蘅独自一人坐在吊脚楼下的阴凉处,面前放着那个黑色的陶罐,他正用一块柔软的麂皮,极其专注地擦拭着罐身。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极其珍贵的宝物。阳光被乌云过滤,落在他低垂的睫毛和苍白的侧脸上,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宁静。
这是一个难得的、他没有被寨务缠身,也没有刻意散发出冰冷气息的时刻。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走了下去。我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擦拭的动作没有停,甚至没有抬头,仿佛我的存在与一阵微风无异。
“阿蘅。”我轻声开口。
他依旧没有反应,指尖拂过陶罐上那些诡异扭曲的纹路。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过问寨子里的事情。”我选择了一个极其谦卑的开场,“我也知道,好奇心在这里是致命的。”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但是,”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被困在这里,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这种完全无知的状态,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恐惧。”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依旧低着头,但擦拭的动作似乎慢了下来。
“我不问‘净血’,不问任何禁忌。”我清晰地划出界限,“我只想问一个……或许你能回答的问题。”
他终于抬起了头,黑眸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静默,仿佛在等待我的下文。
“维系这个‘平衡’,让你很辛苦,对吗?”我看着他那张难掩疲惫的脸,问出了这个盘旋在我心头已久的问题。
阿蘅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这种沉默,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回答。
“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我继续问道,语气诚恳,“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帮忙采集一些普通的草药?或者,清理某些区域的杂草?我们不想只作为‘证据’白白消耗粮食,我们……也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哪怕只是心理上的主动权。”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诉求也限定在“微不足道的小事”和“心理上的主动权”上,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可怜。我没有要求知道秘密,没有要求自由,只是希望能在绝望的囚禁中,找到一点点事情做,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累赘。
这是一种无声的博弈。我在试探他的底线,也在尝试着建立一种新的、或许更“安全”的互动模式。
阿蘅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深邃,仿佛在衡量我话语中的真伪,以及这个请求背后可能隐藏的意图。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和草药淡淡的苦涩气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后山脚下,靠近溪流的那片坡地,长着一种三叶银线草。明天清晨,带个竹篓去,采满一篓回来。”
他答应了!
虽然只是采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劳作,虽然活动范围依旧被严格限定,但这意味着,他默许了我们参与一些寨子外围的、不涉及核心的事务!这意味着,我们获得了一点点极其有限的“有用性”!
“好!”我压下心中的激动,尽量平静地应道。
阿蘅不再看我,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陶罐,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坚冰般的关系,似乎因为这次看似平常的对话,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
我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这只是一个开始,微不足道的开始。
但在这绝望的困境中,哪怕只是一缕微光,也足以让人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
我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