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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银线草与无声的界

入蛊溯梦

阿蘅的允诺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试探意味的松动。采药,看似微不足道的劳作,却意味着我们被允许踏出那栋吊脚楼划定的无形圆圈,接触到寨子外围更广阔,却也可能是更危险的区域。

这一夜我睡得极浅,天未亮便醒了。窗外晨雾浓重,将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我轻手轻脚地起身,背上那个陈旧的竹篓,竹篓边缘有些毛糙,磨得肩膀不太舒服。苏雨和陈远还在睡梦中,我没有惊醒他们。第一次试探性的外出,人越少,目标越小,风险也相对可控。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寨子还在沉睡,只有几声早起的鸟鸣偶尔划破寂静。我沿着记忆中阿蘅所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朝着后山脚下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长满了青苔,每一步都需格外留神。

溪流声渐渐清晰,像一首永不疲倦的歌谣。水汽氤氲,沾湿了我的裤脚和衣袖。这里虽然属于寨子外围,但依旧在阿蘅掌控的范围内,我不敢有丝毫大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雾让能见度变得很低,每一丛摇曳的灌木,每一道模糊的影子,都让我心头紧绷。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找到了阿蘅所说的那片坡地。地势平缓,绿草如茵,其间星星点点地生长着一种矮小的植物。我蹲下身仔细辨认,叶片呈独特的银白色,三条清晰的叶脉如同银线贯穿其中,正是三叶银线草。它们安静地扎根在湿润的泥土里,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朦胧的晨光中闪烁着微光,看起来平凡而无害,与这片土地的诡谲格格不入。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地采摘。动作不敢太快,生怕弄出太大响动,惊扰了什么。我用指尖轻轻捏住草茎的根部,稍稍用力,伴随着极细微的“啪”声,草叶便脱离了泥土,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香气。我将它们整齐地放入竹篓,尽量不压坏脆嫩的叶片。

这短暂的、专注于一件简单任务的时刻,竟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仿佛回到了大学实验室里,专注地处理着标本,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暂时远去。只有指尖冰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的植物清香,以及溪流不绝于耳的潺潺声。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我采到坡地边缘,靠近一片更为茂密、幽深的灌木丛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毫无预兆地从灌木丛深处传来。

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那声音更密集,更黏腻,更像是无数细足在潮湿的落叶和泥土上快速刮擦爬行。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是虫子?那些潜伏在阴影里,被阿蘅称为依附于这片土地的“其他东西”?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角。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硬生生止住,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无风自动的灌木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临时找来的、被削尖了的硬竹片,边缘打磨得还算锋利,是我目前唯一的,也是苍白无力的防身之物。

窸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敏捷地穿过茂密的灌木屏障,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径直而来。甚至能隐约看到靠近我这边的几根枝条在不规律地颤动。

逃?往哪里逃?跑回寨子?且不说能否跑得过这些未知的东西,万一将它们引回寨子,引发更大的骚乱和恐慌,那后果绝非我能承担。阿蘅会如何处置引祸上身的我?我不敢想象。

不逃?难道就在这里等死?成为这些诡异蛊虫的食粮?像那头被掏空的家猪,或者那个胸口破洞的苗人青年?

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就在我牙齿紧咬,几乎要不顾一切转身狂奔的瞬间,那令人窒息的窸窣声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在我前方几步远的灌木丛,枝叶向两边无声地分开,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是阿蘅。

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苗服,布料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颜色更深沉。他的脸色在迷蒙的晨雾中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黑眸,清亮锐利如初,正静静地看着我,或者说,他的目光是越过了我,落在我身后那片刚刚传出异响、此刻依旧显得蠢蠢欲动的灌木丛深处。

他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因我的惊恐而嘲讽,也没有因潜在的危险而紧张。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对着那片灌木丛,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挥了挥袖袍。

动作幅度很小,甚至没有带起多少风声。

但就在他挥手的同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那片灌木丛像是被一股强风吹过,猛地向内侧剧烈摇晃了一下,枝叶哗啦作响。随即,那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如同退潮般,带着一种仓皇的意味,迅速远去,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密林深处,再无踪迹。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只是我的幻觉。只有溪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潺潺流淌,以及我粗重未平的喘息声。

阿蘅这才将目光缓缓转向我,落在我依旧僵硬如石雕的姿势和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出手解围后的施恩感,也没有对我擅自靠近危险区域的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平静。

“这片坡地,以溪流为界。”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落地,清晰地传入我因紧张而异常敏锐的耳中,“越界,生死自负。”

他是在告诉我,我活动的范围,仅限于溪流这一侧。刚才那灌木丛之后,那片雾气更浓、林木更幽深的地带,便是另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领域,不在他此刻提供的庇护之内。

我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动作表示明白。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紧握竹片的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

阿蘅不再多言,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过身,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便沿着溪流向上游的方向,步履从容地走去,藏青色的背影很快被浓雾吞没,消失不见。他仿佛只是恰好路过,顺手替我驱散了潜在的危险,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尘埃。

但我心里清楚,这绝非巧合。他一直在暗处看着。看着我是否安分守己,是否试图越过他划定的界限,也在……确保我不会在他允许的范围内,被他所掌控却又无法完全驯服的那些“东西”吞噬。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感受。他亲手划下界限,将我们囚禁于此,施加着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然而,在这界限之内,他似乎又提供着某种程度的……默许的庇护?这庇护并非出于善意,更像是对所有物的维护,确保“证据”的完好,抑或是维系那脆弱平衡的一部分?

我站在原地,双腿还有些发软,过了许久,直到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异动,才感觉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缓慢流动。低头看了看竹篓里才采了不到一半的银线草,那些沾着露珠的银色叶片在晨光中微微闪烁。我深吸一口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悸,重新蹲下身,继续埋头采摘。

只是这一次,我的动作变得更加谨慎小心,每一次伸手,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扫向溪流对岸那片幽深莫测、仿佛隐藏着无数眼睛的林地,也扫向阿蘅身影消失的雾气深处。

当我终于采满一竹篓银线草,背着沉甸甸的收获踏上归途时,太阳已经升高,努力穿透云层,驱散着山谷间的浓雾。金色的光线斑驳地洒落下来,给这片诡异的土地暂时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外衣。苏雨和陈远早已醒来,正焦急地在吊脚楼下张望,看到我背着满篓草药安全回来,两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了上来。

“没事吧?怎么去了这么久?”苏雨接过我肩上的竹篓,关切地打量着我。

“没事,”我摇摇头,避开了溪边那惊险的一幕,“雾大,路不好走,采得慢了些。”我将采来的草药交给闻讯前来收取的蝶彩。她看到满满一篓品相完好的银线草,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收下了竹篓,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暖橙色。阿蘅再次出现在吊脚楼下,他似乎刚从寨子别处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向正在准备晚饭的蝶彩,用苗语低声吩咐了几句。

蝶彩听完,脸上再次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回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安静休息的我们,尤其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顺从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除了定期采集银线草,偶尔还会被指派一些其他的、简单且不涉及寨子核心秘密的劳作。有时是帮忙翻晒院子里那些气味平和普通的草药,有时是清理寨子边缘某些区域的杂草和落叶,甚至有一次,让我们帮忙修补了一段破损不甚严重的篱笆。活动范围依旧被严格限定在寨子外围和靠近溪流的这片区域,但比起之前只能像困兽般局促在吊脚楼附近方寸之地,已经好了太多,至少呼吸的空气都仿佛不那么压抑了。

阿蘅没有再就采药那天清晨的事情说过任何话,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暗示都没有。他依旧沉默寡言,脸色苍白依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寨子中心,用他那深不可测的力量,独自维系着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平衡。我们之间的关系,表面上也依旧停留在囚徒与看守的简单层面,冰冷而疏离。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如同溪水下的暗流,无声无息,却切实存在。

他不再完全将我们视为无用的、需要时刻严密看管的“证据”或“麻烦”,而是默许了我们拥有一点点有限的、可以被利用的“价值”和稍大一些的“活动空间”。这种默许,或许是基于对我们“安分”表现的认可,或许是为了更有效地利用劳动力,又或许,隐藏着更深层、我尚未参透的意图。

而我,在经历了那次溪边的惊魂后,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片土地的诡谲与险恶,远非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同时也更深刻地体会到,阿蘅那看似无所不能的绝对掌控之下,所隐藏的沉重负担与深切的疲惫。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独自承受着来自各方力量的拉扯。

我们像两个在幽暗峡谷中对弈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彼此试探,彼此防备,揣摩着对方的每一步意图。却又因为某种无形的、由“共犯”身份和当前困境编织而成的联系,被牢牢捆绑在同一艘航行于惊涛骇浪中的破船上。

船下的深渊依旧漆黑令人恐惧,风暴随时可能再次降临。但至少,在这有限而脆弱的甲板空间里,我们找到了一种暂时共存的方式,一种建立在相互利用和必要谨慎之上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而这种被迫的共存与微妙的平衡,是否会成为未来某天,打破眼前这绝望僵局的微小契机?

我无从得知。

我只能像采集那些沾着露水的银线草一样,小心翼翼地,在阿蘅划定的无形界限内,低着头,弯着腰,于荆棘与迷雾中,寻找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夜色渐深,吊脚楼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被浓重夜幕笼罩的山峦轮廓,心里却不像最初那段时日那样,充满了无处可逃的绝望与死寂。

界限依旧森严,危险并未远离半步。

但手中这一点点通过劳作换来的、微不足道的“价值”,和那次溪边清晨他无声却及时的“庇护”,像两颗被小心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火种,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在无边黑暗中,持续地、安静地燃烧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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