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雾中低语后，我与这片土地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风声、水声、甚至草木摇曳声，都似乎潜藏着难以辨识的讯息。我变得愈发沉默，劳作时也更加警惕，如同惊弓之鸟。
阿蘅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依旧会指派我们劳作，依旧会在暗处确保我们不会在他划定的范围内被“意外”吞噬。但我们之间那层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因那场雾中遭遇而变得更加凝滞。他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他在观察我，观察我是否被那些低语影响，是否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我尽力表现得如同往常，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然而内心深处，那“净血”二字如同鬼魅，挥之不去。它与我听到的低语隐隐呼应，指向一种可能打破僵局，却又被阿蘅严厉禁止的禁忌力量。这种认知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底，让我在服从与反抗，恐惧与渴望之间备受煎熬。
这天，阿蘅指派我们去清理寨子东侧一片废弃的祭坛周围的杂草。那里地势较高，据说曾是寨老主持重要仪式的地方，如今已荒废，石缝间长满了荆棘和野蒿。同行的还有两个沉默寡言的苗人少年，他们负责监督，也负责更繁重的挖掘工作。
阳光炙烤着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植物汁液的气息。我挥动着简陋的锄头，清理着石阶上的苔藓和顽强的根系。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蒸发。苏雨和陈远在稍远处清理着灌木，动作同样小心翼翼。
就在我清理到祭坛边缘一块半埋入土的石板时，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叩”的一声闷响。我停下动作，用锄头小心地拨开周围的泥土。那似乎不是普通的石头，边缘较为规整，上面似乎还刻着什么。
好奇心驱使我蹲下身，用手拂去表面的浮土。一块约莫巴掌大小的黑色石板显露出来，材质与祭坛主体不同，触手冰凉。石板上刻着一些极其古老、扭曲的符号，与我之前见过的苗文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蛮荒诡异的气息。而在那些符号的中央，赫然刻着一个我勉强能辨认出的、用类似篆书写就的汉字——
“净”。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是它！在这废弃的祭坛下，竟然也藏着与“净血”相关的痕迹！
我下意识地抬头，飞快地扫视四周。苏雨和陈远还在埋头干活，并未注意这边。那两个苗人少年坐在远处的树荫下，似乎有些昏昏欲睡。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这块石板……是偶然遗留，还是被人刻意掩埋在此？它和仓库里那些碎纸，和雾中的低语，究竟有什么联系？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藏起它！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是打破目前困境的唯一希望！我迅速用身体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手指颤抖着，想要将那块石板从松动的泥土中抠出来。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石板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
“你在做什么？”
我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缓缓回过头，只见阿蘅不知何时已然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刺我试图隐藏秘密的心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那块刚刚显露一角的黑色石板上。当他看到那个“净”字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那股冰冷的威压瞬间暴涨，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质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还停留在半空、意图不轨的手，看着那块不祥的石板。那沉默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惧，仿佛暴风雨前死寂的低压。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哀的疲惫。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我的警告，你并没有听进去。”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自己只是一时好奇，但所有的话语都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他看到了我的动作，看清了我的意图。
他不再看我，转而将目光投向那块石板。他没有用手去碰，只是抬起右脚，用靴底看似随意地在那块石板上轻轻一碾。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那块坚硬的黑色石板，在他脚下如同脆弱的瓦片般，瞬间四分五裂，化为一堆不起眼的黑色碎块，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和上面的字符。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脚，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我，那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平静，但深处却仿佛结了一层永不解冻的寒冰。
“清理完杂草，回去。”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迈着依旧从容却带着无形重量的步伐，离开了祭坛。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堆已经毫无意义的黑色碎石，又看了看阿蘅决绝离去的背影，一股混合着后怕、失落和巨大挫败感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再一次，以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掐灭了我刚刚窥见的一丝希望。他甚至不屑于听我任何解释，不屑于对我施加更严厉的惩罚，只是用这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毁灭，来宣告他的底线不容触碰。
我缓缓蹲下身，徒劳地拨弄着那堆碎石。什么也没有了。线索再一次断了。
阳光依旧炙热，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阿蘅那冰冷的目光，那碾碎石板时毫不留情的动作，像一场无声的审判，宣告着我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隐藏的渴望，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苏雨和陈远似乎察觉到了这边气氛不对，投来担忧的目光。我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表示无事的笑容，重新拿起锄头，继续清理杂草，只是动作变得机械而麻木。
这一次的较量，我输得一败涂地。
不仅失去了可能存在的线索，似乎也将我们之间那一点点艰难建立的、脆弱的平衡，推向了更加危险的边缘。
阿蘅的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痕。而我对那禁忌力量的渴望，也在他冷酷的镇压下，变得更加隐秘，也更加……顽固。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的无声博弈，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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