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边的无声较量,像一道深刻的裂痕,横亘在我与阿蘅之间。那块碎裂的黑色石板,不仅碾碎了可能的线索,也碾碎了我们之间那层本就脆弱的、由有限劳作维系着的平静假象。
自那以后,阿蘅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审视与评估的平静,而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疏离与戒备。仿佛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偶尔“庇护”一下的囚徒,而是一个潜在的、需要严加防范的危险因素。
他不再亲自指派我们劳作,所有事务都通过蝶彩传达。我们活动的范围被再次收紧,重新被严格限制在吊脚楼附近那片狭小的区域,连靠近溪流都成了不被允许的事情。采药、清理杂草这些简单的劳作也暂时停止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段被彻底囚禁的日子,甚至更糟——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苏雨和陈远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们不清楚祭坛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阿蘅态度的骤变和活动范围的收缩,足以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看向我的眼神里,担忧之余,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恐惧。他们害怕我的“不安分”会招致阿蘅更严厉的惩罚,甚至牵连到他们。
我无言以对。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是我亲手将我们推回了更艰难的境地。
日子在压抑和焦灼中缓慢流逝。阿蘅似乎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默。他偶尔出现在寨子里,行色匆匆,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眼底的倦色浓重得化不开。寨子里那种失衡的躁动感似乎也在加剧,夜里传来的怪异声响越来越频繁,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腐朽与腥甜的气息,也日渐浓重。
“祭品不够”的低语,如同瘟疫般在寨民中无声蔓延。恐慌在沉默中发酵,看向我们这三个“外人”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充满了衡量与一种隐晦的、令人不安的期待。
我们像被隔离在孤岛上的羔羊,感受着四周海水不断上涨,以及暗处窥伺的鲨鱼那冰冷的视线。
这种坐以待毙的感觉几乎让我发疯。我知道,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希望渺茫,哪怕风险巨大。阿蘅封死了所有明面上的路径,那么,只剩下暗处。
我开始更加留意蝶彩。她是目前我们与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自从祭坛事件后,她送饭时更加沉默,几乎不敢与我对视,放下食物便匆匆离开。但我能感觉到,她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挣扎和……同情?
这天傍晚,蝶彩照例来送晚饭。她将食物放在地上,转身欲走。我轻声叫住了她。
“蝶彩。”
她身体一僵,停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寨子里的情况……是不是更糟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忧虑,而非打探。
蝶彩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沉默。
“我们……会不会……”我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个未尽的含义,在目前这种压抑恐慌的氛围下,不言而喻。
蝶彩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惊恐。“别……别胡说!阿蘅哥会……会守住的!”
她的反应激烈,却更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测。连她都感到如此恐惧,说明情况已经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
“可是他很累,”我看着她,声音低沉,“我看得出来。他一个人,能守住多久?”
蝶彩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她用力摇头,仿佛想甩掉这个可怕的问题。“能的!阿蘅哥一定能!他……他必须守住!”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坚信。
必须守住……这听起来不像是对力量的信任,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责任和宿命。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小心翼翼地,再次触及那个核心,但换了一种方式,“任何办法?哪怕只是……缓解一下他的压力?”
蝶彩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挣扎,还有一种深沉的、我无法完全理解的痛苦。
“办法……”她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有……但是……那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她猛地捂住嘴,像是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尾音,那极度恐惧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有办法!但是那个办法,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甚至比寨子目前的困境更让她害怕!
是“净血”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寨子里并非所有人都对“净血”一无所知,至少蝶彩知道,并且深知其可怕。阿蘅的禁止,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知道存在这样一个“办法”,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簇摇曳的鬼火,明知危险,却无法控制地被其吸引。尤其是在目前这种令人绝望的困境下。
当晚,我辗转难眠。蝶彩那恐惧的眼神,阿蘅日益沉重的疲惫,寨子里弥漫的恐慌,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低语……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脑海里交织盘旋。
阿蘅在独自苦撑,而支撑他的,似乎是某种他极度抗拒却又无法摆脱的“责任”。蝶彩知道有别的“办法”,却因恐惧而不敢提及。而我,一个被困于此的外来者,似乎成了这个僵局中一个意外的、不稳定的变数。
我不能坐以待毙。阿蘅的防线看似坚固,但在他自身状态不断下滑,内外压力持续增大的情况下,是否还真的无懈可击?
那块碎裂的石板,那些被销毁的碎纸,蝶彩未尽的低语……这些被强行掩盖的痕迹,是否暗示着,那条被禁止的道路,并非完全被封死?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我心底悄然滋生。
既然明路已断,暗流或许尚存。
我需要找到那条暗流。在阿蘅察觉之前,在局势彻底崩溃之前。
夜色深沉,我望着窗外阿蘅房间那扇始终紧闭的窗户,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将我们所有人推向万劫不复,也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决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