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彩那未尽的低语和恐惧的眼神,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扰乱了表面的平静。我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阿蘅的壁垒看似坚不可摧,但蝶彩的动摇,或许就是那唯一的缝隙。
我必须再找她一次,但绝不能像上次那样在吊脚楼附近。那里耳目太多,阿蘅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一切。
机会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降临。连日来的压抑气氛让寨民们早早闭户,连犬吠都稀少了许多。我借口屋内闷热,想到楼下廊檐透透气。苏雨和陈远并未起疑,他们早已被疲惫和担忧折磨得精神萎靡。
我悄无声息地溜下楼梯,没有惊动任何人。月光被薄云遮掩,大地一片朦胧。我避开可能有人值守的方向,凭借着之前有限活动时记下的路径,朝着寨子边缘、靠近后山的一片竹林摸去。那里相对僻静,而且竹林茂密,易于隐藏。
夜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掩盖了我细微的脚步声。我的心跳得很快,既因为冒险的紧张,也因为对未知的恐惧。我不知道蝶彩是否会来,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明白我白日里悄悄塞给她那枚用草茎编成的、指向竹林方向的简易记号。
我在竹林边缘一丛格外茂密的凤尾竹后蹲下,屏息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四周只有风声和虫鸣,偶尔从寨子方向传来几声模糊的梆子声。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以为蝶彩不会来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警惕地、一步三回头地出现在了竹林外。
是蝶彩!
她站在竹林边缘,犹豫着不敢进来,紧张地四处张望。
我压低声音,轻轻唤道:“蝶彩,这里。”
她猛地看向我藏身的方向,脸上血色褪尽,但还是咬着牙,快步钻进了竹林,来到我面前。月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出她惊惶不安的神情。
“你……你找我做什么?要是被阿蘅哥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抖。
“他不会知道。”我打断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只是想知道,白天你没说完的话。那个‘办法’,到底是什么?”
听到“办法”二字,蝶彩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竹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惊恐地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能说……那是诅咒……是禁忌!会死的!寨老就是……”
她再次提到了寨老!寨老的死,果然与触碰禁忌有关!
“寨老他……尝试了那个‘办法’,对吗?”我紧紧盯着她,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蝶彩用力点头,泪水涟涟,“他……他想用‘净血’之法,强行平息山灵的愤怒……但那是亵渎!是背叛!他遭到了反噬……所以才会……”
净血!她终于明确说出了这个词!而且将其与“平息山灵愤怒”联系起来!
“山灵的愤怒?”我抓住这个关键,“是指那些躁动的蛊虫?失衡的状态?”
“是……是的。”蝶彩哽咽着,“古老的契约被打破了……血与死亡玷污了圣地……山灵不再庇佑,反而降下灾厄……需要纯净的灵血举行仪式,才能‘净化’污秽,重新订立契约……”
纯净的灵血?仪式?这听起来与阿蘅所说的“诅咒”似乎指向同一件事,但角度截然不同。在蝶彩里,这是一种重新获取庇佑的“仪式”,而在阿蘅口中,这是可怕的“诅咒”。
“阿蘅为什么反对?”我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蝶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敬畏,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因为……因为那‘灵血’……需要的是……守门人的血啊!”
守门人的血?!
我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阿蘅那深沉的抗拒与疲惫从何而来!
所谓的“净血”仪式,所谓的平息山灵愤怒、重新订立契约的代价,竟然是需要阿蘅付出他自己的鲜血!而且听蝶彩的语气,恐怕不是一点点血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危及生命的献祭!
所以阿蘅才称之为“诅咒”!所以他宁愿日夜消耗自身力量苦苦支撑,也不愿动用这个“办法”!所以他才会对任何提及“净血”的人和事反应如此激烈!这根本就是一条要他自我牺牲的道路!
“寨老……是想用这个办法救寨子,但失败了?”我声音干涩地问。
蝶彩痛苦地闭上眼睛,“寨老……他年纪大了,血脉力量不足……他试图用自己的血……结果……阿蘅哥赶到时,已经晚了……他强行中断了仪式,但反噬已经……”
所以,寨老并非研究,而是已经进行了尝试,并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阿蘅,是亲眼目睹,甚至可能亲身阻止了那场失败仪式的人!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一直以为阿蘅是出于掌控欲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禁止“净血”,却没想到,这背后隐藏着如此残酷的真相。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是否要主动走向自我毁灭的抉择!
“所以……阿蘅他……”我看着蝶彩,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那个冷漠、强大、囚禁着我们的少年,他所背负的,竟然是如此沉重的命运。
“阿蘅哥是最后的守门人了……”蝶彩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他的血脉是最纯净的……只有他……但如果他用了那个办法……寨子或许能得救,但他……他可能会……”
她说不下去了,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动用“净血”,阿蘅凶多吉少。
这一刻,我对他所有的怨恨和恐惧,似乎都在这残酷的真相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暴君,他是一个被架在祭坛上的、孤独的祭品。
“就没有……别的路了吗?”我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蝶彩,也像是在问自己。
蝶彩绝望地摇头,“长老们试过所有办法了……牲畜的血不行,普通人的血也不行……只有守门人的灵血……那是古老契约规定的……”
古老契约……守门人……灵血……这些词语编织成一个沉重而绝望的网,将阿蘅,也将整个寨子的命运,牢牢困在其中。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突然加大,吹得竹叶哗啦作响。蝶彩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看向寨子的方向,脸上血色尽失。
“我……我得走了!太久会被发现的!”她慌乱地说着,不等我回应,便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竹林,消失在夜色中。
我独自留在竹林里,背靠着冰冷的竹竿,浑身发冷。
月光依旧朦胧,但照进我眼中的,却是一个比夜色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真相。
阿蘅的囚禁,他的冷漠,他的禁止,原来都是为了对抗那个指向他自身毁灭的“办法”。
而我们这些误入此地的外人,在这盘绝望的死棋中,又该如何自处?
是眼睁睁看着他耗尽最后一丝力量,然后跟着寨子一起毁灭?
还是……成为推动他走向那个祭坛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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