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兽皮冰冷而粗糙,仿佛浸透了无数岁月的寒意与绝望。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
没有预想中晦涩难懂的古老文字,入眼的是一种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图示。用暗红色的,不知是朱砂还是干涸血液绘制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层层嵌套的圆形阵图。阵图的核心,是一个醒目的、向下滴落的血滴符号,与我在孩童涂鸦上看到的那个简陋图形隐隐呼应,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旁边用纤细的笔触标注着一些扭曲的符文,我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强制性、献祭性的意味。图示下方,只有寥寥几个字,笔迹苍劲却带着一丝颤意,像是书写者在极度痛苦或恐惧中留下:
“灵血引,契成,或……魂消。”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魂消……是指形神俱灭吗?
我继续往下翻。后面几页依旧是类似的阵图,但细节处略有不同,旁边标注的符文也略有变化,似乎是在记录不同时期、不同守门人对这个仪式的理解和尝试性的修改。但无一例外,每一页的末尾,都带着同样沉重而绝望的注脚——
“力竭,未果,反噬而亡。”
“血脉枯涸,契约未动,身陨。”
“妄图以旁血替代,遭反噬,神魂俱损。”
一行行,一页页,触目惊心。这根本不是记载希望的典籍,这是一本用守门人鲜血写就的死亡名录!记录着前赴后继的失败与消亡。那些冰冷的字句背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是如何在试图挽救族群的信念下,走向自我毁灭的终局。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册子几乎要拿不稳。我仿佛能看到,在这间竹屋里,在更古老的祭坛上,那些穿着藏青衣袍的身影,如何怀着渺茫的希望启动仪式,最终却在痛苦与不甘中,看着自己的生命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干,而所谓的“山灵息怒”却遥遥无期。
所以阿蘅才会说,这是绝望,是枷锁。他亲眼目睹过寨老的失败,他熟读这些浸满鲜血的记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踏上这条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我放下册子,目光落在那几块石刻碎片上。它们似乎来自一块更大的石碑,上面刻着的符文与册子里的类似,但更加古老、蛮荒。我拿起那块黑色的石印,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印玺底部刻着的,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极其繁复的、与册子中阵图核心有些相似的图案,中心同样是一个血滴状的凹槽。
这方石印,恐怕就是仪式中用于“印证”契约的关键之物。它沉默地躺在我掌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这些冰冷的实物击得粉碎。蝶彩说的是真的,阿蘅说的也是真的。“净血”不是希望之路,而是通往祭坛的死亡阶梯。所谓的契约,更像是一个冷酷的、索取无度的诅咒。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依旧背对着我站在窗边的阿蘅。他的肩膀线条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在那份惯常的冷漠与强大之下,我似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他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孤独与沉重。
他一直独自背负着这一切。背负着族人的期望,背负着这血淋淋的传承,背负着明知是死路却可能不得不往之的命运。他的冷漠,他的疏离,他划下的重重界限,何尝不是一种绝望下的自我保护?
我之前所有的怨恨、不甘和试探,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残忍。我一直在抱怨囚禁,抱怨不公,却从未真正尝试去理解,这个囚禁我的人,自身正身处一个怎样巨大而绝望的牢笼。
“看明白了?”
阿蘅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的心。
我没有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还能说什么?质问?同情?还是苍白无力的安慰?任何语言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轻浮。
我默默地将石印和碎片小心地放回木盒,合上那本沉重的兽皮册子,轻轻盖上盒盖。做完这一切,我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我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下,看着他那仿佛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消失了,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刺痛的理解,和一种……无法放任不管的揪心。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就打算这样……一直撑下去?直到……撑不住为止?”
阿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依然没有回头,良久,才传来他带着一丝嘲弄的声音,那嘲弄却不知是针对我,还是针对他自己:“不然呢?像他们一样,去做一场毫无意义的牺牲?用我的死,去验证这契约的冷酷和……愚蠢?”
“也许……也许会有别的办法……”我徒劳地挣扎着,明知希望渺茫,却不愿就此认命。
“办法?”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林砚,你看过了。这上面记载的,就是历代守门人能找到的‘所有’办法。所有的尝试,所有的变通,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局。这就是宿命,是守门人……无法挣脱的宿命。”
宿命……这两个字像最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他接受了,或者说,他被迫接受了。
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曾经有冰冷,有愤怒,有戒备,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虚无。这种虚无,比任何情绪都更让我感到心悸。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寨门外见到他时,他那双清澈却带着警惕的眼睛。那时的他,虽然冷漠,却还有着少年的鲜活。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他,仿佛已经被那沉重的“宿命”吸走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一个疲惫而孤独的空壳。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驱散了恐惧,压倒了理智。我上前一步,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伸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黑眸中闪过一丝愕然,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我却抓得更紧,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腕骨硌人的轮廓和皮肤下微弱的脉搏跳动。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惊愕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微颤,却异常清晰:
“如果……如果这不是宿命呢?”
阿蘅瞳孔微缩,愕然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逾越的举动。
“如果那些失败,只是因为……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对的方法呢?”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避开,“如果契约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呢?如果……如果我们一起找呢?”
“我们?”他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复杂难辨,有荒谬,有嘲弄,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对,我们!”我斩钉截铁地说,尽管心里同样没底,但此刻,一种不愿看他独自沉沦的信念支撑着我,“你一个人背负了太久,阿蘅。也许……也许加上我这个‘意外’,这个‘变数’,事情会有转机呢?既然我是‘共犯’,那就让我真正做点‘共犯’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只会等着你耗尽力气,然后大家一起完蛋!”
我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他死寂的心湖。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灵魂,审视我话语里每一分真意。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渐渐松懈,他没有再试图挣脱,只是任由我抓着,那冰冷的皮肤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我掌心的温度。
油灯的光芒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屋内弥漫着陈旧书卷和草药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而微妙的气氛在悄然滋生。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迟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条路……可能比死更可怕。”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你……看着我们,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我的话音落下,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彼此手腕间传递的、逐渐升温的触感。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着太多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挣扎,怀疑,一丝久违的波动,还有……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如同星火般的光亮。
那点光亮,虽然微弱,却让我看到了打破这绝望僵局的,唯一的一丝可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