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与不祥的淡绿色雾气里,像是被那名为责任的深渊吞噬。林砚独自站在竹屋前,掌心被那本兽皮册子的粗糙边缘硌得生疼,冰冷的恐惧和一股不甘的灼热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
寨子东南方向的骚乱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惊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哭喊声、奔跑声、牲畜濒死的哀鸣,与那越来越浓的腥甜瘴气混合在一起,织成一张绝望的网,笼罩下来。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
林砚猛地转身,将兽皮册子飞快地塞回木盒,合上盖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冲出了竹林,朝着吊脚楼的方向狂奔。他必须回去,苏雨和陈远还在那里!
越靠近寨子中心,混乱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原本就神经紧绷的寨民如同无头苍蝇,有人试图用湿布捂住口鼻冲向畜栏拯救赖以生存的牲口,有人则惊恐地拖着家人往屋里躲藏。淡绿色的瘴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贴着地面缓缓流淌,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发黄。
“林砚!这边!”陈远焦急的声音从二楼窗口传来。他和苏雨脸色煞白,正用浸湿的布条死死堵着窗户的缝隙。
林砚冲上楼,剧烈的喘息让他喉咙发痛。“你们没事吧?”
“没、没事……”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是外面……阿蘅他……”
林砚冲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空地上,阿蘅孤身站在那翻涌的瘴气边缘。他手中握着一个打开的陶罐,罐口飘出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雾气,试图驱散或中和那淡绿色的瘴疠。他口中念诵着低沉的咒文,声音沙哑而急促。
然而,那瘴气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猛狂暴。黑色的雾气如同杯水车薪,刚一接触便被绿色的洪流吞没、冲散。阿蘅的身体微微摇晃,念咒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他撑不住了……”陈远哑声道,脸上写满了不忍。即便曾被囚禁,此刻目睹阿蘅独自对抗天灾般的厄运,也无法不动容。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相对体面、须发花白的苗人长老,在一个青年的搀扶下,踉跄地冲到空地边缘,对着阿蘅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用苗语大声呼喊着什么。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指责,甚至是一丝怨恨。
林砚虽然听不懂,但从他们不断指向那片被污染的水源、指向倒毙的牲畜,以及最后,那充满绝望和逼迫意味地、齐齐指向阿蘅本人的动作,他明白了。
他们在施压。他们在用整个寨子的存亡,逼迫他们的守门人,做出那个最终的选择。
阿蘅背对着他们,身形在浓浊的雾气中显得异常单薄。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将手中的陶罐握得更紧,指节绷紧到几乎要断裂。那挺直的脊背,此刻像是一座即将被洪水冲垮的孤堤。
林砚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木盒里那些鲜血写就的记载,想起阿蘅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抗拒。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逼上那条必死的绝路?
不。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林砚混乱的思绪。他想起了那本兽皮册子里,除了那些绝望的阵图,还有一些零散的、关于草药特性与能量流动的古老记述,它们并非全部与“净血”直接相关。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未被证实的、关于“沟通”与“引导”的猜想。
或许……或许不需要完整的、自杀式的“净血”仪式。或许只需要一个引子,一个足够强烈的、带着“净化”意向的刺激,像一根针,刺破这脓包,为阿蘅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他们之前劳作时,阿蘅让他们收集、但未曾用完的几株草药——银线草、雾隐藤,还有一小包气味刺鼻的“石胆粉”。这些,都是记载中提及的,具有“清心”、“辟秽”或蕴含特殊能量的植物。
“帮我堵死门窗!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林砚对苏雨和陈远低吼一声,不等他们反应,便抓起那几株草药和石胆粉,猛地冲下了楼。
他避开混乱的人群,绕到吊脚楼背风的一面。瘴气已经弥漫到附近,刺鼻的气味让他一阵眩晕。他迅速将草药堆在地上,回忆着册子里某个辅助阵图的简化结构,用石胆粉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极小的、仅容一人站立的圆圈,然后将那些草药置于圈中。
他没有阿蘅的力量,不懂得咒文。他唯一能依靠的,是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和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关于“引导”与“沟通”的构想。
林砚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个简陋的圈中。他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想象着自己的意志如同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试图穿透这浓浊的瘴气,连接到前方那个正在孤军奋战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可能是最无用的徒劳,也可能引发未知的反噬。
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空地中央,阿蘅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似有所感,极其艰难地,微微侧过头。
隔着弥漫的、翻滚的淡绿色毒瘴,他的目光,与远处吊脚楼后,那个在微弱月光和混乱火把映照下,站在一个可笑的小圈里、紧闭双眼面色苍白的少年,短暂地交汇了。
阿蘅那双几乎被疲惫和绝望冰封的黑眸里,骤然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置信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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