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的目光穿过翻涌的毒瘴,与林砚相接,不过一瞬。
那一眼,太复杂,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惊愕、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濒临极限之人,看到飞蛾扑向烛火时的茫然。
他迅速转回头,将所有残存的力量灌注到手中的陶罐里。罐中涌出的黑雾陡然浓烈了几分,强行将逼近身周的瘴气逼退尺许。但这更像是回光返照,他身形晃动的幅度更大了,仿佛随时会栽倒在地,被那绿色的洪流吞噬。
林砚捕捉到了那一瞬的交汇,也清晰地看到了阿蘅更加摇摇欲坠的状态。他心中焦急更甚,知道自己这笨拙的尝试或许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因为分走了阿蘅一丝微不足道的注意力而适得其反。
但他不能停。
他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于一个念头——引导,净化。他不懂什么高深的法门,只能凭借本能,想象自己是一块投入污浊水潭的明矾,竭力散发出微弱的“净化”的意念。他紧握着掌心的银线草,叶片冰凉的触感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支点。
时间在恐惧与煎熬中缓慢流逝。寨子里的混乱并未平息,反而因为瘴气的扩散和牲畜的成片死亡而加剧。长老们的呼喊声已经带上了哭腔,那不仅是出于对灾难的恐惧,更是源于信仰支柱即将崩塌的绝望。他们不再指责,而是变成了哀求和悲鸣,一声声“守门人”,如同丧钟,敲打在阿蘅的脊梁上。
林砚站在那个简陋的草药圈里,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天地异象,只有越来越浓的瘴气呛得他肺部灼痛,头晕目眩。石胆粉画出的圈子似乎并无任何神奇效力,周围的草木依旧在萎蔫。失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无谓的尝试时,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身。
他紧握银线草的右手手腕内侧,那个曾被阿蘅种下“标记”、又被他暂时压制的地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那感觉并非麻痹,而是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猛地烙进了他的血脉深处!
“呃啊——!”林砚猝不及防,痛哼出声,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下去,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这剧痛来得诡异而猛烈,仿佛他试图散发的“净化”意念,意外地引动了阿蘅留在他体内的那个“烙印”!这两股同源却又目的迥异的力量,在他体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远处的阿蘅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身形猛地一滞,操控的黑雾出现了一瞬间的涣散,周围的瘴气立刻反扑,逼得他踉跄后退两步,嘴角渗出一缕暗红的血迹。他霍然转头,再次望向林砚的方向,这一次,他苍白的脸上不再是波澜不惊,而是清晰的震惊与……一丝了然。
他明白了。林砚那笨拙的、毫无章法的“沟通”,并非直接作用于瘴气或山灵,而是意外地共鸣了他留下的“标记”!那标记本就是他以自身力量设下的束缚,与他的本源紧密相连。林砚试图引导“净化”的意念,就像在一根连接着两人的无形丝线上,注入了一股微弱却截然不同的电流。
这电流太弱,不足以驱散瘴疠,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阿蘅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核心。
而此刻,林砚正承受着这股冲突的反噬。标记的力量像是被激怒的毒蛇,在他手臂血管中疯狂窜动,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绿色的瘴气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妖魔,耳畔充斥着虚幻的、充满恶意的低语。
“……不自量力……”
“……外来者……亵渎……”
“……一起沉沦……”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剧痛和幻觉淹没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强大的意念,顺着那“标记”的链接,蛮横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是阿蘅!
那股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瞬间压制了他体内躁动的标记力量,如同冰水浇熄烈火,剧痛潮水般退去。但随之而来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战栗的连接。
林砚的“视线”变了。
他不再仅仅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而是仿佛分出了一缕意识,依附在了阿蘅的感知上。他“看”到了阿蘅眼中那片更加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绿色毒瘴,它们不再是简单的雾气,而是无数扭曲、痛苦、充满死寂气息的能量丝线,纠缠着,嘶吼着,啃噬着这片土地的生機。
他“感受”到了阿蘅此刻的状态——身体如同一个布满裂痕的容器,力量正从每一道缝隙中飞速流逝,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无形的手撕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那沉重的疲惫感,那灵魂仿佛都要被抽空的虚弱,如同深渊般将他吞噬。
而更让林砚心神俱震的,是阿蘅精神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那是对宿命的顺从,是对自身价值的否定,是独自背负一切却看不到丝毫光亮的死寂。在这绝望的核心,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熄灭的执念,还在支撑着他没有立刻倒下——守护。
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些依赖他、又逼迫他的人们。
这感知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林砚心中对阿蘅所有残留的怨恨与不解。他之前所以为的冷漠、专制、不近人情,在这沉重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肤浅和可笑。
这不是一个强大的掌控者,这是一个被责任和命运捆绑在悬崖边缘,随时会坠落,却依然用指甲死死抠住岩缝的……孤独少年。
“标记”的链接被阿蘅单方面切断了。林砚猛地喘过气,跌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手腕处的刺痛已经消失,但那瞬间感知到的、属于阿蘅的沉重与绝望,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抬头望去,空地中央的阿蘅,在逼退又一次瘴气冲击后,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没有再看林砚,而是仰起头,望着被瘴气遮蔽的、昏沉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苍凉与嘲弄的叹息。
那叹息,像是在对所谓的“山灵”,也像是在对他自己注定悲剧的命运。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林砚看到,阿蘅将那个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陶罐,轻轻放在了脚边。他抬起双手,开始结出一个与兽皮册子上那些献祭阵图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复杂的手印。他的嘴唇无声翕动,念诵的不再是驱散瘴疠的咒文,而是一种悠远、苍凉,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存在进行最后对话的古老语言。
他周身的气息变了。不再是与瘴气对抗的凌厉,而是散发出一种……引而不发的、内敛的,却更加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要做什么?
他不是要立刻进行“净血”献祭!林砚瞬间明白了。阿蘅是在进行某种前置的仪式,是在调整自身的状态,是在……呼唤着什么,或者准备着什么。他放弃了徒劳的对抗,将最后的力量,用于铺垫那条他终究无法避开的绝路!
“不……不能这样……”林砚喃喃自语,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知道了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阿蘅走上去。
然而,他刚才的尝试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与阿蘅那瞬间的精神连接更是让他灵魂都在颤栗。他双腿发软,尝试了几次都无法站稳。
空地上,阿蘅的手印越来越快,那苍凉的低吟声仿佛引起了某种共鸣,连弥漫的瘴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他脚下的土地,隐隐有微弱的光芒在古老的石缝间流转。
寨民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哭喊和骚动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他们的守门人,脸上充满了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复杂神情。他们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林砚靠着冰冷的墙壁,绝望地看着这一幕。他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力。他窥见了真相,触摸到了那沉重的宿命,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时间都凝固的时刻——
“林砚!”
一个压得极低,却带着急切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林砚猛地回头,只见蝶彩不知何时,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吊脚楼的阴影里。她脸色惨白,眼中还残留着巨大的恐惧,但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空地中央正在准备仪式的阿蘅,然后蹲下身,将一件用油布紧紧包裹、巴掌大小的、硬硬的东西,猛地塞进了林砚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里。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
“拿着!快!”她的声音急促得几乎不成调,“这是……寨老留下的……他最后的研究……关于‘灵血’真正的……或许能……能救他……”
她的话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却像一道惊雷,在林砚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中炸响!
寨老最后的研究?能救阿蘅?
林砚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油布包裹,触手坚硬,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盒子。
蝶彩塞完东西,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缩回阴影里,只留下最后一句带着哭腔的低语:“别让他……像寨老一样……”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砚低头,看着手中这突如其来的、可能蕴含着唯一转机的物品,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希望,在这最黑暗的时刻,以一种如此隐秘而危险的方式,再次降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