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林砚笑起来时右边眉骨会陷下去一个小坑,像春雪化在青砖上浸出的浅窝。就像此刻,她指尖抵着我发红的额角,笑声混着晚风撞进耳朵里,“苏念,你是不是连接吻都要提前排练八百遍,不然怎么能精准磕到桌角?”
我攥着她腰后的衣料,把脸埋进她颈窝蹭了蹭,鼻尖全是她身上雪松洗衣液的味道。方才唇齿相贴时太急,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实木餐桌边缘,钝痛还在太阳穴跳着,可心里那点麻痒比疼更甚。“还不是你太甜了,”我闷声耍赖,手指勾着她衬衫下摆轻轻挠,“甜得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磕到算工伤。”
她笑得更厉害了,手顺着我后背往下滑,最后落在我腰上捏了把,“油嘴滑舌。”月光从阳台爬进来,刚好落在她眼睫上,纤长的影子投在眼下,像蝶翅停在那里。我忍不住仰头去吻她的睫毛,这次学得乖了,慢慢凑过去,连呼吸都放轻——
额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不是餐桌那种温吞的木质感,是冰冷坚硬的石面,带着雨后的湿意硌得皮肤发僵。
笑声骤然消失。
雪松味没了,晚风里只剩烧纸的灰烬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往鼻腔里钻。我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一块刻着字的墓碑,黑色的石面上,林砚的名字嵌在“爱妻”两个字中间,照片里的她笑得温柔,右边眉骨依旧有那个浅浅的坑。
我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碑石上,方才那阵“接吻”时的钝痛,原是磕在了她的名字上。
手里还攥着半束被压得变形的白菊,花瓣沾着泥土,像我此刻发颤的指尖。
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大学图书馆的顶楼。那天我抱着厚厚的专业书往上跑,没注意到转角处的林砚,整个人撞进她怀里,书撒了一地,我的额头就磕在她锁骨上,跟现在一样疼。她蹲下来帮我捡书,阳光落在她发顶,我盯着她垂下来的发梢,鬼使神差地说:“同学,你锁骨太硬了,得赔我一个吻当补偿。”
她捡书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我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然后她真的凑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唇,软得像棉花糖。那天风很大,把她的头发吹到我脸上,痒得我心尖发颤,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楼下的下课铃还响。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租了个不足二十平的小房子,墙皮都掉了,却被我们贴满了照片。她总笑我笨,说我煮个面条能把锅烧糊,洗个碗能摔碎两个,连开门都能把钥匙插错锁孔。可每次笑完,她都会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笨点好,笨点就不会跑了。”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笨下去,笨到结婚,笨到有个小房子,笨到老得走不动路。直到她查出胃癌那天,我拿着诊断书在医院走廊里蹲了很久,眼泪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走过来,像往常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苏念,别哭,就是个小手术,做完就好了。”
可手术没好,化疗也没好。她的头发掉光了,脸色苍白得像纸,连笑起来时眉骨的小坑都浅了。最后那段日子,她躺在病床上,还想着给我煮面。我握着她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林砚,你别丢下我,我还没跟你接够吻,还没跟你磕够桌角。”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心疼,“苏念,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等你……”
等我什么,她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天我抱着她的身体,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阳光从病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可她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会捏着我的腰骂我笨了。
墓碑上的照片被雨水打湿,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水珠。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才惊觉原来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了。久到我只能在梦里跟她接吻,久到我只能在墓碑上跟她重逢。
“林砚,”我声音发哑,额头再次抵在碑石上,这次轻轻的,怕再磕疼了她,“我又笨了,接吻都能磕到你名字上。你是不是又在笑我?”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没有笑声,没有雪松味,只有墓碑沉默地立在那里,像她最后看我的眼神。
我蹲在墓碑前,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怀里的白菊掉在地上,花瓣散了一地,像我们碎掉的时光。
原来有些吻,一旦错过,就只能在墓碑上重逢。原来有些笨,一旦犯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被她笑骂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墓碑上,把林砚的名字照得有些模糊。我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林砚,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下次接吻,我一定不磕到了。”
我转身离开,脚步很慢,像怕惊扰了什么。晚风里,似乎又传来她的笑声,轻轻的,带着点无奈,“苏念,你真笨。”
我脚步一顿,眼泪再次掉了下来。
原来她一直都在,在我磕到额头的疼里,在我想念她的每一个瞬间里。只是我再也碰不到她了,再也不能抱着她,听她笑骂我笨了。
墓碑在身后沉默地立着,像我们没有说完的爱情,漫长而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