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风像一条不肯系紧的围巾,在脖颈间来回试探,凉意刚贴上去,又倏地滑走。操场那排银杏树还是青绿,叶脉里藏着一点怯生生的黄,像偷偷蘸了颜料、却不敢一笔涂匀的孩子。临河小学六年级三班的教室外,走廊尽头的窗棂被阳光切割成一格一格,光斑落在水磨石地面上,亮得晃眼,也亮得无情。下课铃叮铃一声炸开,楼道的喧嚣立刻涨潮,试卷从一张张课桌里抽出来,分数在空气里被拆成两半——一半欢呼,一半沉默。
夏璃站在沉默的那一半里。
她捏着刚发下来的数学小测卷,纸角被汗意浸得发软,墨迹晕开,那个“62”像两尾刚离水的鱼,扑腾在她视网膜上,腥咸又黏腻。她盯着它,仿佛只要再盯一会儿,数字就会自己翻个跟头,把八倒过来,变成她熟悉的“86”“88”。可是鱼没有翻身,只是渐渐脱水,鳃盖停止翕动,变成两片干涸的标本。
教室里有人笑,有人拍桌子,有人把卷子高举过头顶,像挥一面胜利的旗。那些声音擦过她的耳廓,留下一串细小的血珠,看不见,却疼。她把卷子折成小小一块,塞进校服口袋,拉链呲啦一声,像给某种情绪上了锁,却忘了锁是坏的,一走动就叮当作响。
走廊的风比教室里更冷。夏璃贴着墙根走,鞋底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像老鼠在夜里啃咬木头。她绕到楼梯拐角,那里有一扇常年不开的小窗,窗台下堆着扫把和坏掉的塑料畚箕,灰尘在光柱里起舞,安静得近乎温柔。她背过身,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眼泪这才敢出场。
第一滴泪砸在鞋面,留下深色圆点;第二滴泪落在手背,顺着指缝滑到腕骨;第三滴泪找不到落脚点,悬在下巴,像一颗将坠未坠的露珠。她不敢出声,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花,呼吸变成一件费力的事。肩膀一抖一抖,骨骼在皮肤下轻轻碰撞,像被风敲响的空白试卷。
“喂,你……没事吧?”
声音从背后传来,不高,却干净,像一条被阳光晒透的溪流,石子与水面相击,叮一声,溅在她耳膜。夏璃吓得一颤,眼泪被生生截断,悬在睫毛上。她慌忙用袖子抹脸,转头时,鼻尖蹭过粗糙的墙粉,留下一点白痕。
傅衍站在那里。
他套着宽大的蓝白校服,拉链规矩地拉到锁骨,领口露出一线白衬衫,像雪地里露出的一截新笋。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发丝边缘被镀上一层淡金,睫毛却逆着光,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单手揣兜,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分明,腕骨突出,像削好的铅笔,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凌厉。
夏璃的呼吸停了一秒,又仓促重启,心脏在胸腔里胡乱翻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她想说“我没事”,却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那团棉花膨胀成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堵住了所有出口。
傅衍往前半步,脚尖踢到扫把,塑料杆“咔啦”一声,像打破某种尴尬。他弯腰把扫把扶正,目光落在她通红的鼻尖,停了两秒,又移开。
“我……不是故意偷看。”他声音低了点,像在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只是路过,听见有声音。”
夏璃垂下眼,视线落在他球鞋侧面那道浅浅的折痕上。她忽然想起上周班会,班主任让全班写“最想成为的人”,有人写科学家,有人写宇航员,她写“想成为傅衍那样的人”——不是因为他考满分,不是因为他站在升旗台念国旗下讲话,而是因为那天他弯腰捡起操场上的塑料袋,顺手扔进垃圾桶,背影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她把这个秘密折成更小的一块,藏在日记本最后一页,比62分更不敢示人。
“我考砸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话,像被砂纸磨过。
傅衍“嗯”了一声,没有惊讶,也没有安慰的套话。他侧过身,靠在窗台边,与她并肩,中间隔着一只畚箕的距离。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条细长,一条瘦小,像两根不小心并排生长的竹子。
“我一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数学考过58。”
夏璃猛地抬头,眼睛里还汪着水,却睁得很大,泪膜被光线折射,像两颗浸在泉水里的黑石子。
“真的。”傅衍笑了笑,嘴角弯出一点弧度,却很快收住,“那时候我用左手写字,写得慢,老师把卷子收走时,我还有三道题没抄完。”
“后来呢?”她小声问,声音像从缝隙里漏出来的风。
“后来我妈让我每天多写两页口算,左手写完换右手。”他顿了顿,目光穿过小窗,落在远处那排银杏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发现——一次考砸,不会把人生砸出一个洞。”
夏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风把树叶翻过来,背面颜色更浅,像一张张没来得及填完的答题卡。她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止住,却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碴,眨眼时发出看不见的碎裂声。
“可是……”她攥紧口袋里的卷子,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我怕下次也考不好。”
傅衍没说话,只是伸手,指尖在她袖口轻轻碰了一下,像确认她是否存在,又像给她一个看不见的支点。
“要不要……一起复习?”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在问“要不要一起去小卖部”。
夏璃的心跳却像被擂了一记鼓,耳膜嗡嗡作响。她抬头看他,逆光里,他的瞳孔颜色很淡,像掺了一捧雪,却映出她小小的倒影——红鼻子,肿眼睛,额前碎发乱糟糟,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里的白鸽终于探出头来,却只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傅衍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往教室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冲她抬了抬下巴,像招呼一只落后的小鸭子:“走啊,下一节是科学实验,再晚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夏璃跟上去,脚步先是迟疑,后来加快,最后几乎小跑。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像一段被风吹散的旋律,终于找到下一个节拍。她没注意到,自己右手一直按在口袋上,那只“62”的纸鱼被体温熨得发热,像一颗被重新注入血液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教室门口,同学们还在讨论分数,有人把卷子折成纸飞机,从最后一排飞向讲台。飞机掠过傅衍头顶,他抬手一挡,纸飞机改变轨迹,落在夏璃脚边。她弯腰捡起,展开,那是一张满分试卷,每一道计算题后面都跟着一个圆润的“100”,像一串小小的太阳。
傅衍从她手里抽走那张满分卷,随手拍在讲桌上,然后把自己的练习本塞进她怀里:“错题抄三遍,不会的来问我。”
夏璃抱紧练习本,鼻尖蹭到纸张,闻到淡淡的墨水香,像雨后青草地,带着一点苦涩的清新。她抬头,看见他后脑勺的发旋,像一个小小的漩涡,把她的目光、她的心跳、她尚未命名的情绪,一并卷进去。
上课铃再次响起,像给这一刻盖上了邮戳。
窗外,银杏叶依旧青绿,未黄。
哑剧开始了,乱说话可是会输的哦。
作者天上飘来四个字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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