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市法医中心,地下二层。
这里的空气很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紧紧贴在人的肌肤上。江砚靠在解剖室外的走廊墙壁,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
爆炸现场的喧嚣仿佛还残留在耳膜里,但在这里,一切都被厚重的隔音门过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通风系统单调的嗡鸣。这种极致的安静,反而让人的思绪更加沸腾。
那张蓝色糖纸,远光院的合影,还有U盘里那句冰冷的警告,三样东西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像一组无法破解的密码。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把这些漂浮的线索撬起来的、坚实的物理证据。
解剖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周筝走出来,摘下脸上的防护面罩,露出一张略带疲惫但依旧锐利的脸。她脱掉沾着血污的蓝色一次性手术服,扔进回收桶,露出了里面的深灰色工作服。
“你真打算在这儿扎营了?”她看了江砚一眼,声音里带着熟悉的调侃,眼神却很严肃。
“等你给我一个不扎营的理由。”江砚把烟收回烟盒,站直了身体。左肩的旧伤在阴冷的环境里又开始叫嚣,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
“跟我来。”周筝没多废话,转身走向隔壁的分析实验室。
实验室里,数台仪器正安静地运行着,屏幕上闪烁着各种光谱和数据图。周筝在一台高倍电子显微镜前停下,指了指连接的显示器。
“死者,李伟,四十二岁,港区一名吊车司机。官方报告,意外触电死亡。现场勘查结论是,他家里的老式热水器线路老化,漏电导致。”周筝调出几张现场照片,照片里的浴室狭小潮湿,一切看起来都符合意外的定义。
“太符合了,”江砚盯着照片里那根烧焦的电线,“干净得像个样板间。”
“对,太干净了。”周筝赞同道,随即切换了屏幕画面。显示器上出现了一张细胞组织切片的放大图像,背景是粉红色的肺泡组织,上面散落着一些极其微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黑点。
“这是从李伟肺泡深处提取的组织切片,”周筝指着那些黑点,“我做了常规的毒理检测,结果是阴性。没有毒物,没有违禁药品。但我没停下。我总觉得不对劲,他肺部的炎症反应,和他一个四十多年烟龄的老烟枪身份不符,太轻微,也太……精准了。”
江砚凑近屏幕,目光锐利如刀。“这些黑点是什么?城市空气里的悬浮颗粒?”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周筝摇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调出另一组数据分析图,“临港是港口城市,空气里最多的污染物是硫化物和碳基颗粒。但这些东西,成分完全不同。”
她放大图像,那些黑点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几何结构,边缘光滑,大小均一。
“它们是纳米片。一种高分子聚合物包裹的金属复合材料。”周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案件的表皮,“这不是你在街上能吸进肺里的东西。这是在顶级实验室里,通过精密设备才能合成出来的玩意儿。它们被设计成可以轻易通过呼吸进入人体,然后附着在肺泡上,缓慢释放内部的……某种物质。”
江砚的呼吸停了一瞬。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的低鸣。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人造的微尘,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一路爬了上来。
“医疗试验。”他几乎是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指向性非常强。”周筝点头,脸色凝重,“这意味着,李伟的触电死亡,很可能只是一个用来掩盖真相的收尾工作。他早就被标记了,是个实验样本。”
江砚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清洁工的口供录音——“白大褂”、“晨曜生物”、“爱心包”。一切都串起来了。那些“意外死亡”的人,不是随机的受害者,他们是小白鼠。而“光环”装置的爆炸,或许是为了销毁某个数据采集点,或许,是一次失控的警告。
“第一个死者,张国强,”江砚立刻说,“煤气中毒那个,他的样本还在吗?”
“我让实习生把冰柜里的样本调出来了,”周筝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我怀疑,我们会在他肺里找到同样的东西。”
江砚沉默了。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支点。一个足以掀翻官方结论,将矛头直指某个庞然大物的科学证据。
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你去哪?”周筝在他身后问。
“去找队长,”江砚的声音很冷,“申请对晨曜生物的调查许可。”
“他不会批的,”周筝提醒他,“晨曜是市里的明星企业,每年给临港带来多少税收和就业岗位?顾霖不敢动的。”
江砚的脚步停在门口,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实验室的冷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知道。”
“那你还……”
“正途走不通,就得有人去走偏门。”江砚说。
他走出法医中心,外面已经是深夜。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他靠在车边,拿出手机,没有拨给队长顾霖,而是翻到了一个存着“记者沈”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江队?这么晚,出大事了?”电话那头,沈见的声音带着一丝媒体人特有的兴奋和警觉。
江砚没有寒暄,开门见山:“我需要你帮我查三个人。张国强,李伟,还有今天光环爆炸案的死者。查他们的社会关系、财务状况、最近半年的所有活动轨迹,尤其是,他们和晨曜生物,或者一个叫‘慈光’的基金会有没有过任何交集。”
“晨曜?”沈见的声音严肃起来,“江队,你这是要捅马蜂窝啊。”
“我只捅真相。”江砚看着远处港口的灯火,一字一句地说,“另外,我发你一张照片。”
他挂掉电话,将手机里存下的那张蓝色糖纸的照片,发送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他发动了汽车。车子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像一头孤独的困兽。他知道,从他绕开队长、拨通沈见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陆惘是对的。
有些真相,确实不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