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的高烧像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夏末暴雨，第二天傍晚便退了。
但朝日奈家空气中的紧绷感，却如同暴雨后潮湿闷热的低压，挥之不去。椿自那日雨中冲突后，变得异常沉默，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覆上了一层薄冰。
这天下午，绘麻接到椿的电话。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甚至有些沙哑。
“绘麻妹妹，今天下午有空吗？我这边有个动画配音的试音，角色是个不太擅长表达感情的少女，感觉有点把握不好。你……能来录音棚帮我听听看，找找感觉吗？”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专业上的困扰，让人难以拒绝。绘麻想起雨中他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心里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毕竟，那是工作。
录音棚位于一栋专业的声音制作大楼。椿在楼下等她，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没了平日的张扬，反而显得有些疲惫。
他看到绘麻，扯出一个不算自然的笑容：“来了？走吧。”
录音棚内部比绘麻想象的要复杂。
控制室里各种闪烁的仪器和巨大的调音台，隔音玻璃的另一边，是收音用的配音间，里面只有一支麦克风、谱架和一张高脚凳。气氛专业而冰冷。
椿和工作人员简单打过招呼，便带着绘麻进了配音间。
“你坐这里听就好。”他指了指配音间角落一把不起眼的椅子，然后自己站到麦克风前，戴上了耳机。
试音开始。椿念着台词，他的声音依旧出色，技巧纯熟，但绘麻能听出来，他确实少了一点什么。那种属于少女的、内敛又汹涌的情感，被他演绎得有些浮于表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几次尝试后，导演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无奈：“椿，休息一下，找找状态。还是不对，感情不够纯粹，有点……太‘硬’了。”
椿摘下耳机，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挫败。他看向绘麻，眼神复杂：“你看，我说了吧。”
他走到绘麻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带来一丝压迫感。“绘麻，你代入一下角色。”
他声音低沉下来，“一个心里藏着喜欢，却不敢说出口，看着对方被别人靠近，只能自己默默难受的女孩子……该怎么表达那种挣扎？”
绘麻的心微微一紧。他是在说角色，还是……
“我……我不知道。”她垂下眼睫。
“试试看。”椿却不允许她逃避，他靠近一步，拿起另一副备用耳机，不由分说地、极其自然地戴在了绘麻头上。瞬间，外界的声音被隔绝，世界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她自己骤然放大的心跳。
“看着我，念这句台词。”椿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指了指谱架上的一句台词——【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绘麻看着那句台词，喉咙发干。在完全隔音的环境里，在他的注视下，这句话仿佛被赋予了别样的含义。
“念。”椿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命令式的引导，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恳求。
绘麻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为……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不对。”椿打断她，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温度，“感情不对。不是怯懦，是不甘，是委屈，是愤怒！”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眼神变得锐利，像是在逼问她，又像是在逼问自己，“为什么那个人可以？为什么我被排除在外？我到底哪里不好？”
他的指尖滚烫，话语像刀子一样剖开某种伪装。绘麻被他眼中突然迸发的痛苦和急切吓到了，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腕却被他握紧。
“椿哥，你放开……”
就在这时，配音间的门锁，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咔哒”一声。
绘麻猛地回头，发现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而且……似乎从外面锁住了！
她惊慌地看向椿：“门……”
椿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带着破罐破摔意味的笑：“啊，可能是谁不小心带上了吧。这个门的锁有点旧，有时候会自动锁上。”
绘麻根本不信！她用力去拧门把手，纹丝不动。这个狭小、密闭、完全隔音的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精致的牢笼。而椿，就是那个看守。
“开门！外面有人吗？”绘麻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恐慌。
没有任何回应。控制室的方向，单向玻璃后面，似乎空无一人。工作人员呢？导演呢？
“别费劲了。”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疲惫的平静，“我让他们先出去了。我说……我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和我的‘指导老师’，单独待一会儿。”
绘麻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椿。他眼里那片薄冰碎了，底下是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黑暗潮汐。
“你到底想干什么？”绘麻的声音颤抖着。
“我想干什么？”椿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看清内里最真实的想法，“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压抑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为什么昴可以？为什么那个只会打篮球、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家伙，可以得到你的注视，得到你的担心，甚至……”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得到你的吻？而我呢？”
他猛地抬手，撑在绘麻耳边的门板上，将她困在自己与门之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额头。
“我为你准备了最用心的礼物，为你写了只属于你的歌，在所有人面前向你示好……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看到的永远不是我？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那双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
“绘麻，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我不行？”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所有的骄傲被碾碎后的狼狈，和一份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的感情。
绘麻被他前所未有的失控状态惊呆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她一直以为椿的喜欢是轻浮的，是带着征服欲的游戏。直到此刻，她才窥见那华丽表象下，同样会受伤、会不安的真实内核。
她不是没有触动。他的才华，他的热情，他一次次不顾一切的靠近，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看着他那双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眼睛，绘麻鬼使神差地，踮起了脚尖。
一个非常轻、非常快的吻，落在了椿的脸颊上。
如同蝴蝶点水，稍纵即逝。
椿整个人彻底僵住了。他撑在门板上的手臂肌肉绷紧，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愤怒、不甘、痛苦，都凝固在了那张英俊的脸上。
绘麻的脸颊瞬间爆红，连耳根都烫得惊人。她自己也震惊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下意识地想推开他，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现在，你知道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巨大的羞窘和慌乱，“不是……只有你不行。”
说完，她用尽力气推开还处于石化状态的椿，猛地转身，再次用力去拧那该死的门锁——这一次，门竟然“咔哒”一声开了。
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逃离了那个充满了椿滚烫气息和失控感情的牢笼。
配音间里，只剩下椿一个人。他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
脸颊上那轻柔的、一触即离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灼热。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个位置，眼底的冰层彻底融化，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狂潮所取代。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一丝重新燃起的、更加执拗的火焰。
“呵……原来……是这样……”
而控制室里，并非空无一人。
梓 安静地坐在调音台前，戴着监听耳机，将配音间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最后的告白，那声锁门的轻响，那近乎逼迫的质问，以及……那个轻柔的吻，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被捏得微微变形的纸咖啡杯，里面的咖啡早已冰凉。
他缓缓摘下耳机，放在控制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镜片后的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暗流的静默。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没有去看配音间里的椿，也没有去追逃离的绘麻，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控制室。
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录音棚外的走廊空荡，只有他清晰的脚步声，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某种即将被打破的平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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