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

新年踩着冬日的尾巴如期而至。

期末成绩下来了，数学那一栏的分数虽不算顶尖，却已是江眠踏入高中以来取得的最好成绩。那鲜红的数字像一剂强心针，冲淡了连日苦读的疲惫。于情于理，她都觉得自己该向陆星泽道一声谢。

除夕夜，家族宴席上的喧嚣裹挟着亲戚们关于学习成绩与未来的探询，令人透不过气。江眠勉强支撑到宴席尾声，便寻了个借口，提前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窗外是零星闪烁的万家灯火，衬得室内愈发寂静。书桌上摊着厚厚的一沓速写作业，老师要求寒假要做大量的练习。江眠确实喜欢这种捕捉形体瞬间的感觉，可也架不住寒假作业的量，最初的喜爱也蒙上了一丝疲惫。

果然，和作业扯上关系的东西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住的想着，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不过几张的功夫，她的手就开始酸痛不已。

她想起叶雨竹曾传授的“秘籍”，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手机手电筒，将纸张覆于其上，借着透射的光影，偷懒地描摹着复杂的轮廓。

就在这时，陆星泽的声音突兀地跳了出来，打破了满室寂静。原来是江眠太过专注描画，陆星泽发出视频通话请求时，笔尖恰好划过了“接听”。

江眠手忙脚乱地理了理额前的刘海，这才揭开了挡住镜头的那张速写纸。屏幕那端的景象并非他的房间，而是一片浸染在浓稠夜色下的旷野，背景里能听到隐约的风声和人语。

“你这是在哪儿？”她难掩诧异。

“城郊。”陆星泽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夜风浸润的微哑，镜头一转，对准了他自己。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鼻尖冻得有些发红，眼底却映着一点跳跃的光亮，“城里不是禁燃了么，想玩这个，只能跑远点儿。”

说着，他点燃了一支仙女棒。“滋滋”作响的火花瞬间迸发，在他手中绽成一捧流动的星辰。他笑着挥舞手腕，金色的光轨在暗夜里划出难以辨识的图案。

“要不要猜猜？我写的什么？”他的声音混着电流的杂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江眠眯起眼，努力分辨那稍纵即逝的光痕，却只能看到一片璀璨而混乱的线条。“看不清，”她老实回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你肯定是乱画的。”

陆星泽只是笑，没有辩解，将那燃尽的仙女棒扔进脚边准备好的水桶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刺啦”声。他又点燃一支，这次没有挥舞，只是静静地举着，让那团温暖的光晕照亮他小半张脸。他们隔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从琐碎的寒假作业，跳到各自回乡下的见闻，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松弛与舒适。他不再提及之前的挫败与脆弱，言语间恢复了从容，又多了几分试探，像初春融雪汇成的溪流，不着痕迹地漫过心防。

这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像一杯酒精浓度恰好的甜酒，让江眠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她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危险的吸引力，却又贪恋此刻的暖意，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溺。

临近零点，远处传来人群开始倒计时的欢呼声，隐隐约约，如同潮汐涌动的序曲。

“江眠，”陆星泽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而郑重，“看那边。”

镜头猛地转向他身后无垠的夜空。

几乎是在同一刻——

“咻——嘭！”

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在墨黑的天幕上轰然炸开，流光四溅。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连绵不绝的绚烂花朵争相绽放，将半个天空渲染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瑰丽得近乎虚幻。手机里传来轰鸣的爆裂声和和遥远的惊叹。

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达到顶点的刹那，江眠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稳稳地落在她耳畔：

“江眠，新年快乐。”

她的心猛地一缩，仿佛是被烟花的余温烫了一下。

整个世界被这极致的绚烂填满，光彩流转，映亮她微微怔住的脸庞。然而，盛放之后便是寂灭。不过短短一瞬，最华丽的篇章奏毕，烟火拖着残存的光尾，依依不舍却又无可挽回地黯沉下去，最终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只留下硝烟的味道和一种盛大过后，巨大的空虚与落寞。

屏幕两端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同品味着这繁华落尽的余韵。

“谢谢。”江眠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软。她顿了顿， “也谢谢你之前帮我补课……我数学进步了很多。”

“嗯，看到了。”他的回应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所以……”江眠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速写本的边缘，“开学后，我请你喝奶茶吧？就当……谢礼。”

她主动发出了邀约。不是一时冲动，更像是一种对这份“微醺”状态的默许与回应。

屏幕那端的陆星泽，在夜色与残余的烟火气息里，缓缓勾起了唇角。那是一个达到了某种目的，带着满意与更深探究意味的笑容。

“好啊。”他应得干脆，“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哪家最贵。”

通话结束，房间重新陷入寂静，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表演只是一场幻梦。

屏幕暗下去，如同最后一缕烟花湮灭于夜空，指尖还残留着机身冰冷的触感。在这份冷却里，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还是怀有心绪，那份喜欢，怎么可能轻易放下？无论是报复性的冷淡，还是控制不住地同意他的靠近，亦或是接受他的补习，明明她也可以寻求其他人的帮助……说到底，她就是想看看，陆星泽会怎么做，会如何将她一同拉入“不如意事件”制造出的沼泽里。

她正一步步走向那片危险的温暖水域。清醒，且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