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的话音落下，如同冰锥坠地，在回春堂弥漫的药香中，凿开了一道裂隙。
叶灵儿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清晰地映出陆执苍白而妖异的脸庞，以及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了一下，遮住了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
医馆内等待诊治的伤兵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在陆执和叶灵儿之间逡巡。他们敬重叶姑娘，但对这位气息迫人、满头白发的监军皇子，更是心存畏惧。
“殿下说笑了。”片刻的静默后，叶灵儿抬起眼，目光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回春堂的药材，皆是民女自行采买或由病患家属酬谢所得，来源清晰，皆有账册可查。至于伤患伤势来源，战场凶险，流矢暗算，或是彼此械斗，皆有可能，民女只负责救治，无权也无力探究其背后缘由。”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句清晰，不卑不亢，将陆执隐含锋芒的质问，稳稳地挡了回去。
陆执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看猎物在自己布下的网中挣扎，喜欢剥开层层伪装，触摸到那最真实的、或许肮脏不堪的内核。
“是吗？”他慢条斯理地向前又迈了半步，几乎与叶灵儿衣袂相触。他比她要高上许多，此刻微微俯身，带来极强的压迫感，“那不知叶姑娘可否将账册借本宫一观？还有，三日前，西营哨探小队遇袭，三人重伤，两人轻伤，被送来姑娘这里救治。据本宫所知，他们并非在正面战场受伤，而是在巡逻途中遭遇了精准的伏击，伤口多为淬毒短刃所致，手法……与军中制式兵器大相径庭。姑娘妙手回春，想必对那毒素和伤口形状，记忆犹新吧？”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叶灵儿话语中的“无力探究”。他连具体的时间、小队、伤势细节都一清二楚，显然是有备而来。
叶灵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确实救治了那支小队，也对那诡异的毒素和伤口心存疑虑，甚至暗中分析过毒素成分，发现其中几味辅料，并非北疆常见，反而带有南方某些湿热地域的特性。但她深知边关水深，不愿卷入是非，故而未曾声张。
此刻被陆执当面点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简单地以“不知”搪塞。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迎上陆执逼视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明察。那几位军士的伤势，确实蹊跷。民女虽尽力解毒疗伤，但对伏击者来历，一无所知。至于账册……”她顿了顿，侧身让开通往内室的道路，“殿下若不信，可随时查阅。只是内室杂乱，恐污了殿下尊眼。”
以退为进。姿态放得极低，却也将选择权抛回给了陆执。若陆执执意要查，便是咄咄逼人，不信任她这“活菩萨”，难免寒了周围伤兵的心；若不查，他之前的质疑便立不住脚。
好个聪慧剔透的女子。
陆执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他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立刻拿到什么确凿证据，更多的是一种试探，一种宣告——宣告他陆执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这里，盯上了她。
“账册就不必了。”陆执直起身，压迫感稍减，但目光依旧锐利，“本宫相信，以叶姑娘的仁心，定然不会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气息：“边关不太平，暗处毒蛇环伺。姑娘独身在此，虽有医术傍身，终究势单力薄。若遇到什么难处，或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或许，本宫这里，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这是招揽，更是警告。要么为我所用，要么，就可能成为需要清理的障碍。
叶灵儿自然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她微微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道：“殿下好意，民女心领。灵儿只是一介医女，唯愿尽己所能，救死扶伤，不愿卷入纷争。若真有危及关内安危的线索，民女自当禀报侯爷或殿下。”
滴水不漏。既婉拒了陆执的“招揽”，又表明了自己在“大义”上的立场，让人挑不出错处。
陆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副清丽温婉的皮囊彻底看穿。他体内那缕生命灵脉的碎片，依旧在对靠近叶灵儿时产生着舒适的共鸣，但这并未打消他的疑虑，反而让他更加警惕——这种天然的吸引力，是否也是某种算计的一部分？
“希望姑娘，记住今日之言。”陆执最后丢下这句话，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玄色的身影融入门外纷飞的细雪中，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离，叶灵儿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后背竟隐隐有些湿冷。这位白发皇子的眼神，太过可怕，仿佛能洞穿人心，将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翻检出来。
她走到门口，望着陆执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忧色。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为那支遇伏小队解毒时，沾染的、那奇异毒素的微弱气息。
“南方……的毒吗？”她轻声自语，眉头微蹙。
……
离开回春堂，陆执并未直接返回军营，而是信步在关内狭窄而泥泞的街道上行走。雪花落在他银白的发间，落在他玄色的狐裘上，很快便消融不见。
他在思考。
叶灵儿的表现，看似完美，却总让他觉得有一丝不协调。她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一个普通的、远离权力中心的医女。面对他这位监军皇子近乎刁难的质疑，她的应对堪称典范，既保全了自己，也未留下任何把柄。
还有那支遇伏的小队，淬毒的南方短刃……这线索似乎将内奸与遥远的南方势力联系了起来。但这背后，是单纯的里通外国，还是牵扯到帝国内部更复杂的权力斗争？是针对镇北军，还是……针对他陆执？
他正沉思间，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雪声的灵力波动，从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中传来。那波动带着一种阴冷、粘稠的感觉，与他感知过的任何镇北军灵脉者的气息都截然不同！
几乎是本能，陆执周身气息瞬间收敛，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巷口的墙壁，目光锐利地投向巷内。
巷子深处，光线昏暗，两个穿着普通百姓棉服、却行动矫健的身影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人背对着陆执，另一人侧着脸，面容普通，扔进人堆里绝不起眼。但陆执的感知却牢牢锁定在背对着他的那人身上——那股阴冷的灵力波动，正是从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消息必须送出去，那边等急了。”侧脸那人低声道，声音沙哑。
“放心，通道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最近风声紧，那白发的皇子盯得厉害，韩冲像条疯狗一样四处嗅探……”背对之人回应，声音尖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阴柔感，“尤其是陈七那小子，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感知敏锐了许多，几次差点被他察觉到异常。”
“一个凡品风脉的废物，能掀起什么风浪？找个机会……”侧脸之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凶光一闪。
“不急。他现在被那皇子看重，动了反而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那批‘货’要尽快运出去，蛮族那边催得紧……”
“货？”陆执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卷宗中异常的物资消耗。难道指的就是那些灵药和特殊金属？
“知道了。老地方，子时交接。”阴柔声音说完，两人便如同鬼影般，迅速分开，向着巷子两端离去。
陆执眼神冰寒。果然有内奸！而且听其对话，地位不低，至少能接触到物资调配的核心，并且对军营内的动向，包括陈七的变化都了如指掌！
他没有立刻动手抓捕。打草惊蛇，不如放长线钓大鱼。他要挖出的，是整条隐藏在镇北军内部的毒瘤！
他记住了那阴柔声音的气息和身形特点，尤其是那股独特的、阴冷的灵力波动。
悄无声息地退出巷口，陆执如同寻常路人般，继续在街上行走，心中却已杀机弥漫。
回到中军大帐时，岳擎天和韩冲正在帐内等候，面色凝重。
“殿下，您回来了。”岳擎天见到陆执，立刻上前，“方才接到急报，蛮族又有异动，一支约千人的骑兵队伍，正在关外三十里处游弋，似乎是在试探。”
陆执走到沙盘前，看着代表蛮族骑兵的标记，神色平静：“例行挑衅罢了。侯爷依常例应对即可。”
他顿了顿，看向韩冲：“韩将军，交给你一件事。暗中排查所有能接触到大宗物资，尤其是灵药和陨铁调拨的官员和军官，重点注意……声音尖细，或者修行功法偏阴寒属性之人。”
韩冲精神一振：“殿下有线索了？”
“算是吧。”陆执没有细说巷中所见，只是淡淡道，“另外，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陈七。有人，已经容不下他了。”
岳擎天和韩冲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凛然。殿下才出去一趟，竟然就找到了如此关键的线索？
“末将遵命！”韩冲抱拳，立刻转身去安排。
岳擎天看着陆执，欲言又止。
“侯爷有话但说无妨。”陆执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
“殿下，”岳擎天叹了口气，“北疆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奸要查，但蛮族大兵压境，才是心腹之患。尤其是那些灵脉者，若在攻城时发难，恐造成巨大伤亡。殿下……可有良策？”
陆执抬起眼，看向帐外依旧飘洒的雪花，眼中混沌之色一闪而逝。
“灵脉者……自有灵脉者去对付。”他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侯爷只需守好关墙。至于那些藏在暗处的虫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本宫会亲手，把他们一只只，捏出来，碾死。”
是夜，子时。
镇北关西北角，一处废弃的砖窑内。
几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汇聚于此，正在将一批封装严实的木箱搬上几辆普通的货运马车。木箱沉重，搬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动作快点！天亮前必须出关！”一个压低的、尖细的声音催促道，正是陆执白日里在巷中听到的那个阴柔声音。
然而，就在最后一只木箱被抬上马车时，废弃砖窑周围，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将整个窑厂照得亮如白昼！
韩冲一身戎装，手持长刀，立于火光之前，眼神锐利如鹰，厉声喝道：“奉监军殿下令，捉拿内奸！束手就擒，可留全尸！”
那几名黑影大惊失色，仓啷啷拔出随身兵刃，为首的正是那声音阴柔之人，他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韩冲：“韩冲！你竟敢……”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王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辆马车的车顶之上。
陆执负手而立，银发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光，玄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俯视着下方惊慌失措的内奸，眼神漠然，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本宫说过，”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令人绝望的冰寒，“不喜欢背叛。”
那阴柔内奸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猛地挥手：“杀出去！”
他周身爆发出那股阴冷的灵力，身影如鬼魅般扑向陆执！另外几人也悍不畏死地冲向周围的士兵。
“冥顽不灵。”
陆执甚至没有动。他只是抬起右手，对着那扑来的阴柔内奸，轻轻一按。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出现，带着磅礴浩瀚、却又冰冷彻骨的力量，轰然压下！
“噗——”
那阴柔内奸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如同被万丈山岳砸中，整个人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重重地撞在砖窑的土墙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他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脑袋一歪，当场气绝！
与此同时，韩冲也已带人将其余内奸尽数制服，场面迅速被控制。
陆执从车顶飘然落下，走到那堆木箱前。韩冲上前，用刀撬开一只箱盖，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的、散发着微弱灵光的药材和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陨铁锭。
“殿下，果然是他们盗运军资！”韩冲怒道。
陆执看着那箱中的物资，脸上并无喜色。这些，不过是小鱼小虾。那个能接触到高层决策、甚至可能影响到对蛮族灵脉者作战的“大鱼”，还隐藏在更深的水下。
他走到那具阴柔内奸的尸体旁，蹲下身，扯下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苍白而普通的脸。陆执伸出手指，一缕极其细微的混沌灵力探入其体内，感知着他那已然开始消散的、阴寒属性的灵脉。
忽然，他指尖一顿，在那灵脉的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让他感到有些熟悉的印记波动。那波动……似乎与他记忆中，帝都某个世家秘传的功法，有几分相似？
陆执的眼中，瞬间掠过一道比北疆风雪更加凛冽的寒芒。
帝都的手，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了吗？
他站起身，望向南方帝都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疯狂而冰冷的笑意。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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