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大学法学图书馆的灯光在冬日下午显得格外温暖。周竹韵坐在靠窗的固定位置，左手边摞着三本厚重的医学法学交叉研究专著，右手边的笔记本上已经记满了工整的意大利文笔记。她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将一缕垂落的黑发别到耳后，腕间的檀木佛珠与纸页轻轻相碰，发出细微声响。
这是她第三十七次注意到那个金发男生。
他总是坐在图书馆对角线的位置，穿着看似普通却剪裁精良的毛衣，偶尔会抬头看向她这边。周竹韵不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她习惯了在异国他乡保持低调，像图书馆里的一件家具那样不引人注目。
但今天有些不同。当她第五次起身去书架间查找资料时，发现那本《欧盟医疗法律体系研究》正好不在原位。她踮起脚尖检查上层书架，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雪松香气。
"在找这个吗？"
标准的托斯卡纳口音。周竹韵转身，看到那个金发男生站在一步之外，手里拿着她需要的书。阳光从他背后的高窗洒进来，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像是从文艺复兴油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是的，谢谢。"周竹韵接过书，没有多余的眼神接触。她的中文名字对意大利人来说太难发音，所以干脆没有自我介绍。
"亚历桑德罗。"对方却主动伸出手，"法学院三年级。"
出于礼貌，周竹韵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周竹韵。"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双学位，医学和法学。"
"我注意到你经常同时看两个领域的书。"亚历桑德罗——恺撒精心准备的假身份——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上周那篇关于医疗事故法律认定的交叉论文，是你写的吗？"
周竹韵惊讶地抬眼。那篇发表在学生期刊上的小论文确实署名是她，但没想到会被人注意到。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
"第三部分的论证很精彩。"他的蓝眼睛里有真诚的赞赏，"特别是用神经科学解释医疗过失的心理机制那一段。"
这是周竹韵花了一个月研究的部分。她抿了抿嘴唇，谨慎地回应："谢谢，但那只是初步想法。"
"我有个法律伦理的问题想请教。"他适时转换话题，"关于医生保密义务与公共利益的界限..."
这个问题恰好戳中周竹韵最近的研究兴趣。她犹豫片刻，指向自己的座位："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坐下讨论。"
就这样，他们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谈。周竹韵发现这个叫亚历桑德罗的男生思维异常敏锐，虽然自称是普通法学院学生，但对欧洲各国法律体系的了解却专业得惊人。当讨论到激烈处，他眼中会闪过一种她无法解读的光芒——像是习惯于掌控一切的人暂时放下了防备。
"已经这么晚了。"两小时后，周竹韵注意到窗外天色已暗，图书馆的灯陆续亮起。她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却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
"明天你还会来吗？"亚历桑德罗问得很随意，但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的节奏暴露了他的紧张，"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
周竹韵将围巾绕在脖子上，思考了几秒："周三下午我要去医学院上课。"
"那周四？"他迅速接上，"同样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没有承诺更多。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保持着这种克制的学术交流。亚历桑德罗总是能找到恰当的理由开启对话——一个法律难题，一篇新发表的论文，甚至是一本他认为她会感兴趣的医学法学交叉领域的书籍。周竹韵渐渐习惯了他在对角线位置的注视，有时讨论到兴起，甚至会忘记时间直到图书馆闭馆。
第三周的周四，米兰下起了冷雨。周竹韵站在图书馆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愁——她没带伞，而距离电车站还有十分钟路程。
"需要搭伞吗？"
亚历桑德罗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手里举着一把黑色长柄伞。雨水顺着图书馆的罗马柱流下，在地面溅起水花。
周竹韵犹豫了。在中国，与异性共撑一把伞是相当亲密的行为。但雨确实太大了。
"谢谢，我到电车站就好。"她最终说道，小心地与他保持半臂距离。
他们沉默地走在雨中。亚历桑德罗将伞明显向她这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打湿。周竹韵注意到这个细节，悄悄将伞往他那边推了推。
"你总是这样吗？"她突然问。
"怎样？"
"观察入微。"周竹韵斟酌着词句，"像是经过特殊训练。"
亚历桑德罗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我父亲是律师，从小耳濡目染。"这个谎言他早已准备好，但对着她清澈的目光说出来时，喉咙还是微微发紧。
电车来了，周竹韵道谢后匆匆上车。透过雨雾朦胧的车窗，她看见亚历桑德罗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电车远去，金发在灰暗的雨景中像一簇不灭的火焰。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亚历桑德罗开始带两杯咖啡来图书馆——他总是记得她喜欢加少量奶不加糖。周竹韵则会分享自己做的中式点心，教他如何用筷子夹起小巧的绿豆糕。
"为什么选择来意大利学习？"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亚历桑德罗问道。他们坐在图书馆后的草坪上，周竹韵的医学笔记摊开在两人之间。
"因为切萨雷·贝卡里亚。"周竹韵轻声回答，手指抚过《论犯罪与刑罚》的封面，"这位意大利法学家主张刑罚应当人道化...与我外公的理念很像。"
她没有详细解释外公的事，亚历桑德罗也没有追问。他学会了尊重她沉默的时刻，就像她包容他偶尔流露出的贵族式习惯——那些对艺术品过于专业的鉴赏眼光，对葡萄酒年份的精确记忆，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某些政治人物的熟稔。
十二月的一个雪夜，周竹韵在解剖实验室待到了很晚。当她走出医学院大楼时，发现亚历桑德罗靠在对面的路灯下，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你怎么在这里？"周竹韵惊讶地问。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课表细节。
亚历桑德罗递给她一条深红色围巾："帕维亚教授说你们今晚有解剖测验。"他说的是一位他们共同认识的法学教授，"这么冷的天，你只穿了这么点。"
周竹韵接过围巾，羊绒的触感异常柔软。她犹豫了一下，将它围在脖子上。围巾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气，就像他们第一次说话时那样。
"谢谢。"她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但你不必这样...等我。"
"我想等。"亚历桑德罗的回答简单直接。
雪落在周竹韵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在那一刻，她决定放下一些防备。
"下周六，"她深吸一口气，"米兰大教堂有个医学史展览，如果你有兴趣..."
亚历桑德罗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很乐意。"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就这样定下了。回公寓的路上，周竹韵的嘴角一直保持着轻微上扬的弧度。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罗马的加图索家族别墅内，一份关于她全部背景的调查档案正被放在庞贝·加图索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
"处理掉。"庞贝甚至没有看完最后一页，"别让恺撒知道。"
窗外，罗马的雪下得比米兰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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